【手记】“德”胜背后

体坛周报全媒体记者 李静宜

4月初的门兴格拉德巴赫乍暖还寒，春寒料峭或惠风和畅，取决于太阳肯否赏光。中国U-16国家男子足球队与门兴格拉德巴赫U-16的比赛被安排在4月10日18:30进行，天公作美，一扫午前阴翳，场地也被阳光煨暖。比赛选在门兴普鲁士公园9号场地进行，隔一条过道的另一方场地，同时有俱乐部不同梯队正在进行训练，不时传来皮球轰击围栏或立柱的声音，犹如鞭炮在耳旁炸响，形同一份助兴。国少此役，迅速吸引来数十人隔护栏观战，其中既有在地国人、门兴球迷，也有等待孩子训练的家长。

球场的缓冲坡长满白色小雏菊，与平整草皮形成鲜明对照。但场地脚感较硬，草皮状况不在最佳。球员依旧认真热身，完成踩场，正式投入比赛。半小时后，汗透衣襟。依靠徐正鹏的中场拦截，右路爆点谢晋接球下底突破，传中找到万项，后者一锤定音，中国U-16国家男足1比0取胜。

日头西沉，夕阳余晖笼罩在喜悦的少年身上，镀着胜利的轮廓，投射进入在场中场的双眼，再内化为不同情绪。欣慰。骄傲。以及，困惑。

4月12日，石子默（左二）和张君豪（右二）获得参加沃尔夫斯堡U-17梯队融合式训练的机会，与中国U-16国家男子足球队主教练浮嶋敏（右一）和德甲联盟中国区市场与战略项目总监孙福联（左一）合影留念。

名为“希望”的高索

“外界对于这批球员，为何会给予如此程度的关注？”

“逐梦德甲”之旅近末，收获热身两连胜战绩，即将踏上2025年“蒙太古杯”征程时，中国U-16国家男足主教练浮嶋敏的疑惑不减反增。也许当下的热切舆论，会令他更加困惑。毕竟，中国U-16国家男足凭借战平法国、击败喀麦隆的表现，提前一轮从蒙太古杯小组赛中出线，最终以第四名的成绩收官。

足球是一项结果重于过程、集体覆盖个体的运动。再辉煌鼎盛的球队也难逃这一定律，亘古不变。仅凭远观，我们总会忘记，从事并参与这项运动的，是怎样一个个具体的人。而德国足球职业联盟与中国足协合作开展的“逐梦德甲”项目，则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得以从近旁凝望，这支2009年龄段国字号球队，从幕后到台前的运转机制。

浮嶋敏于2024年3月正式履新，彼时国内对于这位前日职联选手、深耕日本青训多年、曾任湘南比马的资深教练缺乏了解，于是顺藤摸瓜，为他贴上“远藤航伯乐”的标签，作为介绍背书。得知此事，浮嶋教练主动撕下标签：“不是我发掘了远藤航。远藤生于横滨，自然想去横滨水手，但从小学到初中，多次试训失败，一直待在校队。到他初三，我担任横滨FC的青训总监，俱乐部推荐我去他学校看看，球探也没相中远藤。后来湘南比马青训负责人选中了他，他2011年升入一队时，我恰是一线队教练。”

真诚，为浮嶋教练乃至其团队的最显著特质之一。

本期中国U-16国家男足于3月尾声在香河集结成军，随后前赴德国，首站沃尔夫斯堡，随后转至德国足球胜地北威州，前往门兴格拉德巴赫，分别同两家俱乐部的同龄梯队交手，最终甄选出两名球员，跟队狼堡梯队融合训练一周，兑现“留德”梦想。不同于项目第一季，本期国少在德国期间的训练，中方共有14人的教练员及管理保障人员名单，足见球队对于项目的重视。更是因为，与高水平同龄人交手的机会实在稀缺。

这批2009年龄段球员，普遍被外界寄予厚望，并被架上“希望”高台。他们足够好，好到在国内难寻敌手，胜利、甚至大胜，无不唾手可得。也正因为他们足够好，更需要好的对手，以在实战中提升战力，更为全面认识自己。浮嶋团队亦珍惜练兵机会，对狼堡、门兴两战，遣上不同阵容，3名门将均有登场，只为最大限度地提升孩子们的比赛经验，胜利不是目的，感受与体验才是。这一决策的前提是，这批球员历经为期一年的考察与遴选，及至成军，已是优中取优，无不是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均有一战之力。

高位压迫，则是这支国少的足球名片。这并非浮嶋的个人足球偏好，而是基于其自身多年从业经验，立足于国少球员优势所在的战术抉择：“从球员特点来看，我们球员的高速跑动和瞬时爆发力较为突出。我们的踢法必须是最大化发挥球员特点的体系。我们的球员可能并未意识到，他们在这方面的能力，在亚洲层面看来，要比自己认为的所好得多。”

张君豪（右）参加沃尔夫斯堡U-17梯队融合式训练。

育才，德国鼓励为先

翻看浮嶋的从业履历，自1995年从富士通（现川崎前锋）挂靴后，他进入富士通公司，担任医疗部门的销售。耗时8年，取得A级教练证书和国际教练证书。2002年正式步入教坛，担任神奈川县立新城高中足球部教练。后为横滨FC、湘南比马青训供职，帮助培养多名日职球员及日本国脚。日本的人才培养模式，要求教练员不断进行自我提升，浮嶋于2013年取得S级教练证，有统计显示，截至2024年末，日本持有S级教练执照者约为500人。而浮嶋更进一步，在2022年2月成为S级大师级讲师（亚足联职业级教练员讲师），这是日本足协颁发的最高等级教练员讲师资格，负责培养各级教练员，代表该国足球教学理论的最高水平。作为参照，中国目前尚无教练员讲师的资格评定。这也意味着，浮嶋不仅拥有丰富的青少年足球从业经验，同样也是能够将经验理论化、系统化传授的教练之师。

浮嶋曾在2014年担任日本足协青训部门技术官员，既是日本人才储备从发展到壮大的完整见证者，亦有直接贡献之功。直观比较，中国球员不缺身体，但意识总是稍逊一筹，浮嶋坦言，这也曾是日本足球的普遍困境，但经过溯源，问题出在球员的启蒙教练上，命令式的指导，会令球员畏惧犯错，继而减少思考。而在与身体优势更为明显的对手对抗之时，思考速度，才是亚洲球员的致胜法宝。1比0战胜门兴过后，被问印象最深刻的德国训练课细节，浮嶋不假思索：“不论狼堡、门兴，训练节奏极为出色，且在训练中能够不断鼓励、激励球员，为我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

经过与国少的训练与交手，德国教练对于这些孩子的实力无不给予充分肯定，唯独一点仍有提升空间，即，瞬时决策。这是球员暴露出的问题，却并非他们的责任。而改变这种情况，需要长久的耐心。此前接受新华社采访，浮嶋透露，随着旅欧球员的增多，这些先行者愈发意识到不同文化背景之下、青少年球员培养的差异，约15-20年前，日本教练的训练方式发生了整体性改变：比起直接下达直接指令，更倾向于提出问题、启发球员思考。

再以远藤航为例，“他的速度非常慢。但对手两三人带球冲向他时，他不会莽撞扑向前去，而是封住对方冲向球门的直线，迫使球员减速后再去对抗。”这是远藤自身强项的一个缩影——观察、思考及耐心。不管在日本国内、斯图加特还是现在的利物浦，他都经历过不受教练垂青的漫长的空白期，但他从不为此着急，而是不断思考如何获得出场机会。远藤紧盯场上局势，细致到分析风向、风速，草的湿度、长度，来选择如何跑位。假设球队在场上的前后场兵力投入人数不均，这位日本中场会依据形势决定回撤还是前插，“他在做别人没有做的事情。”

德国两战的赛前会议，“封正面”，也是浮嶋团队对于球队的防守要求之一。赛后复盘，浮嶋总结：“我们出现的进攻机会，都是从防守开始做起的。都是前场的高压断球之后形成的快攻，这也是我们一直跟球员强调的‘防守要具备侵略性，防守衔接进攻，防守就是我们的进攻’。”对门兴的比分，虽然定格为1比0，并不足以体现国少的场上优势，这个结果，无论教练还是球员，均无法感到满意，但浮嶋着重强调：“无论是赛前提出的由攻转守，还是下半场布置的改善上半场暴露的后场组织进攻的问题，球员都很好地执行了任务。”更为可贵的是，“能看到场上球员不断进行沟通和协作，改变自己的一些选位，尝试让后场组织更加流畅。”

观察、思考、决策

初上任时，浮嶋曾在集训期间为球员播放非洲野犬捕食的视频，“非洲野犬身形小，但集体狩猎的成功率极高。它们单独碰到狮子也会害怕，但可以通过集体击败一个强大的对手。”同理，其帐下的中国U-16国家男足为何要以高位压迫立身，“我们也在不断向队员强调，不管面对任何对手、任何阵型，我们都要敢于拼搏、敢于高压、敢于断球。”

至于机会转化率的问题？“我们创造出了机会，但是这些机会未能相应转化为进球，这就说明我们的进球转化率还是比较差的。如果我们的进球转化率较差，就意味着我们需要创造出更多机会，才能够提升进球数量。”

对于青少年球队，究竟以胜利为纲，还是育才为先，浮嶋曾有过形象比喻：“赢球和培养同样重要，就像一辆车，前轮后轮都要灵。”但他的球队之中，胜利并非终极目的，错误和失败都被允许。以他为代表的大人们，对于这些孩子，发出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命令，而是亦师亦友的引导。

再回到浮嶋开篇的发问。这一疑问的诞生背景，是同等年龄段的日本国少球员，并不会收获外界如此瞩目，网络舆论也好，实际关切也罢，除非其中已经踢上日职联的佼佼者。而现在这支中国U-16国家男足，浮嶋直言不讳，尚无能够踢上中超的天才少年。

他真诚的疑惑，形如叩问，持续撞击着我的内心。一时语塞。这批少年承载着一个国家的希望，不会有人比浮嶋更为清楚。但这份“希望”，也让这些小孩在互联网世界中被过度放大、审视，最终形成远高于其现有实力的热度和过度关注，稍有不慎，便可能迷失于这股虚假幻象之中。

作为采访者，当我和浮嶋教练的受访人身份对调之时，并未能给予他言之有物、又力尽其详的答案。

反复回想这个问题，我的眼前浮现的一张张认真的面庞：作为球队顾问的高升，既是骄傲的父亲，也是慈爱的家长，虽隔重阳之远，在国少比赛任务暂时告一段落的间歇，高升得空观看爱子高宇洋的比赛，后者所在的东京FC遭对手补时绝平，高升惋惜之余，不忘向身旁的小球员指出防守球员的站位问题，希望孩子们能在实战中避免犯有同样错误；技术分析师二阶堂悠，为从高处观察战局，反复通过翻译朱熹及德甲中国工作人员向门兴工作人员确认，以获得登上场边瞭望台的许可，在获得肯定答案后，不苟言笑的二阶堂静默1秒，后以不甚标准的英语郑重向对方道谢；体能教练吴明坤，赛前细致摆放好运动传感器，赛中实时监测球员的身体数值变化，及时通报给教练组，以辅助临场决策……

不受困于无法实现或无法到达的处境，进而去探索一切可能，乃是乌托邦本质。而一项改革进程，也不会因为达不到乌托邦，便毫无意义。为何关注中国U-16国家男足，其中一个答案是，这支球队自身的努力与付出，应当得到正确的书写与纪录。

布洛赫在《希望的原理》中写道：“没有希望，理性就无从发展。”浮嶋对于正确关注的呼吁，则正对这位德国哲人的后半句提倡——“缺失了理性，希望也不能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