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勤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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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未满10岁的马拉多纳已经引发了关注,很多人专程来观看阿根廷青年人少年队的比赛,就是为了观看这个左脚神童的表演。
电视台跑来采访他,这是第一个关于马拉多纳的影像记录,也是他的人生第一次采访,其中留下了一句名言:“我有两个梦想。第一个是参加世界杯,第二个是赢得八年级组冠军,然后在这个俱乐部赢得之后(各级别赛事的冠军)。”

当时很多人看到的版本里,采访后半句被剪掉了。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以为马拉多纳是从小立志要“参加世界杯并赢得冠军”。是迭戈自己后来谈到这段往事时坦言,他所指的冠军是八年级组冠军。这大约是12-13岁左右的梯队参加的比赛,当时阿根廷青少赛事的分组命名和现在有所不同,八年级组应该是指少儿组以上的第一个梯队赛事级别,迭戈梦想从这个组别开始,逐级拿到各个年龄段的冠军。
英年早逝的科尔多瓦四重奏传奇歌手罗德里戈曾留下一首杰作《上帝之手》,马拉多纳对这首歌的歌词烂熟于心。罗德里戈在歌中提到了迭戈幼时质朴的梦想:“从洋葱头开始,他就梦想着参加世界杯,在甲级联赛立足。或许,靠踢球,他还能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幼时的迭戈,已经是一个备受关注的新星,为什么仅仅把“立足阿甲”和“参加世界杯”作为梦想,而不是放出“赢得世界杯冠军”这样的狂言,甚至在功成名就以后仍坚持还原完整版本?

彼时的阿根廷,距离赢得历史上第一个世界杯冠军还有足足8年时间。面对已经三次登顶世界之巅、永存雷米特金杯的邻居巴西,阿根廷足球满怀羡慕又无力的情绪。梅诺蒂刚刚开始在纽维尔老男孩俱乐部执教,在巴西俱乐部效力的经历让他决心要改革阿根廷足球,掀起一场攻势足球战术革命,但瓜熟蒂落发生在1973年,梅诺蒂执教的飓风队以黑马身份赢得联赛冠军,他由此走上阿根廷国家队帅位,并最终带领阿根廷队写下历史。
对于幼年的迭戈来说,世界杯还是很遥远的,能代表阿根廷参赛即已是巨大的荣誉,最现实又急迫的是在少年组别赛事中赢得冠军。如果能够一路赢下去,他有希望实现梦想:成为职业球员,改善家庭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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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迭戈去世5周年到来时想起他,和往常一样,我会想起他的进球、他的杂耍、他的话语、他的声音、他的歌曲,迭戈是足球给我的人生最真实又绚烂的馈赠。他没有包装,却自成一个万花筒,让我时刻找到新的发现。

从迭戈小时候的话,我突然想起一个奇怪的问题:在遥远的东方,中国江苏省,经历了苏超大半年的疯狂热度,会不会有小孩子说:“我的梦想是长大参加世界杯,赢得苏超冠军”?
苏超可能是中国足球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它诞生于江苏苏宁原地解散后的废墟之上。一个人口、经济、足球大省,突然失去了自己的顶级联赛职业队,这原本是一个巨大的悲剧,但江苏足球却找到了另一种活法:创办一个属于13座城市的城际联赛。它是业余联赛,却收获了足以让职业联赛羡慕的票房、关注度和热情,一个个趣梗爆红网络,即便是连战连败的常州,也同样因为参与收获了巨大的快乐。
我也同样为川超、湘超等地方联赛的相继诞生感到开心。每个地方的赛制、着重点都有所不同,例如湘超的一个重要目标是为足球青训提供舞台。这说明每个地方都在努力寻找一条打造立足本地的足球赛事的路子。

这些赛事给我带来的最大兴奋感在于,1994年中国足球职业联赛(甲A)诞生的时候,很多人内心里就一直无法抹去某种不伦不类的感觉——国外的大多数知名俱乐部都是以城市、街区或者社团命名的,这是他们立足的基础。而中国的职业俱乐部,首先并不是体育俱乐部,而是某企业养的公司队,或者,是这家企业注册的一个足球子公司,名曰“职业俱乐部有限公司”。
时间过去30年,这种不伦不类的“职业形式”始终存在,球队和球迷之间仅仅是企业和顾客之间的关系。球迷们内心非常清楚,某一天投资人兴趣缺失了,或者母公司出了问题,自己支持的球队就可能突然消失。
苏超的参赛队也不是俱乐部,但它和川超、湘超、赣超等赛事一样,让球迷感受到了和国外那些俱乐部球迷近似的体验——球队来自“我们”中间。被企业足球压制了足足30年的地域情结终于被激活了,这才是我们在多年前期待过的足球体验,能够目睹苏超的小孩是幸福的,因为这是真正属于当地人的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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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观点认为,苏超、川超、湘超等新兴赛事,和贵州村超一样,只是“文旅足球”,和高水平的职业足球关系不大,不值得太认真对待。
这其实是中国足球多年以来只建设上层建筑的结果。足球运动的兴起和普及,恰恰和文旅密不可分。最早的地区赛事、全国赛事、国际赛事的创办,无一不是出于文旅目的。不仅是足球,现代奥运会创办早期,也曾有过不止一届完全依赖文旅,例如1900年巴黎奥运会和世博会同期举办,赛事被当作博览项目,持续了足足几个月。
在电视转播权成为俱乐部主要收入之前,职业足球曾有过漫长的依赖文旅为生的时期。至今仍有很多社区俱乐部,当地人携家带口去看球,里面的上班族、家庭主妇、退休老人、3岁小孩绝非人人足球迷,但足球是他们热爱的身份和参与。

顾名思义,博览会杯当初就是为了推广国际博览会而创办。
至于苏超参加者都是中超筛选淘汰球员这个说法,也是完全不懂一个国家足球体系的搭建。中国足球从过去的专业队直接过渡到职业联赛,足协专心从“中超”这个上层建筑赚钱,根本无心考虑以地方为基础的层级赛事金字塔底座,这使得中国足球不仅严重缺乏根基,而且也不能为一些暂时没有发挥出潜力的青少年球员提供第二次机会。在欧洲,真正考验一个球员的是成年以后,会有很多原本看似潜质不错的苗子迷失,也会有原本被淘汰的“次品”通过业余联赛、低等级联赛脱颖而出,转而进入职业系统。
从小缺少为社区、为亲朋好友、为父老乡亲争夺荣誉的经历,也让中国球员在国际赛场上格外缺乏感染力。他们像是在完成办公室领导交代的任务,紧张又缺少激情。这样的球员也让我们时常感到一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因为你真的不确定他是在代表着你,代表着你热爱的人民和土地。
苏超等赛事所提供的情绪价值,恰恰也为那些选择支持国外球队甚至国家队的中国球迷提供了辩护。选择外国球队不是崇洋媚外,因为,对于多数人来说,足球首先是一种情感,但很多种类的情感表达和共鸣在中国职业俱乐部或中国男足身上找不到。

迭戈已经离世5年,他的声音还时常回荡在我耳边。有一句话我频繁地听到——1986年世界杯夺冠后,电台让迭戈和远在阿根廷的母亲连线。
母亲说,“我的儿啊,你去休息啊。你让我成为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
迭戈说,“妈妈,我为你踢球!”
本文原载于第926期《足球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