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⑦:谢亚龙和中国足协如何保住了中超赛制

肖良志03-29 10:14 体坛+原创

  在广州恒大崛起之前,中国足球的头条80%以上被国字号球队尤其是国奥队和国家队占据着。中国足协的历任掌门人,都绕不开这两支队伍,尤其是国奥队直接在国家体育总局奥运项目序列,谁都马虎不得。

  在谢亚龙执掌中国足协的3年零6个月里,他可以就更改赛制与总局高层据理力争,但是,他扛不住奥运会政治任务的压力,忠实地执行总局关于奥运项目的要求,所以才被冠以“谢奥运”称号。

  实际上,从总局空降中国足协的任何一名局级干部,都不能不深陷“奥运情结”,甚至,他们都对举国体制情有独钟。韦迪在2010年2月22日到中国足协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对外公开宣称“我不怕别人叫我韦举国”,证明他们内心的确打着举国体制的烙印。不能说举国体制不好,但是职业足球和奥运会项目是两回事。

  中国足球职业化至今已经23年,经历了王俊生、阎世铎、谢亚龙、南勇、韦迪、张剑等六任掌门,只有谢亚龙旗帜鲜明地提出“中国足协只是总局的一个执行机构”。(注:2015年9月份,中国足协脱钩国家体育总局,中国足协拥有了空前大的自主权,和老中国足协有着巨大的差别)

  这看上去有些“奇葩”,甚至有人说谢亚龙矫情。但是,在那个等级分明的官场体系里,别说升迁,要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必须站好自己的队。因为,同一件事情,道理都是由人讲,权力就是道理。权力越大,道理就越多。下级单位,一般都是执行的份。

  作为中国足协的掌门人,谢亚龙无法在隔岸观火中决定自己的方向,他必须扮演好自己“执行者”的角色,才能在一种复杂的权力结构中屹立不倒。现在看来,在所有足协掌门中,还没有人具有把不同方向而来的飞镖,震成满地金属碎片的功力。

  所以,他们必须在阳奉阴违中保住乌纱,在虚与委蛇中把握大局。谢亚龙在中国足协的时间,就过着如此的生活。

  从他2005年2月份上任的时候,就面临2006年、2010年两届世界杯,以及2008年奥运会的任务。也正是从2005年他上任之后起,到2007年8月份,三次在中国足协内部提出职业联赛要“南北分区”,为国家队征战世界杯和国奥队备战08年奥运会让路。

  其中,2006年和2007年的两次“南北分区”,都是在最后关头,由郎效农冒着被免职的危险扛住。

谢亚龙首次在足协内部提出足协是一个执行机构

  2006年7月5日,国家体育总局下发通知,要求备战08奥运会的项目国家队每年备战时间不少于300天。包括足球、篮球、排球等集体项目在内的球类项目,国家队集训时间不少于180天。

  显然,这就是国家体育总局一直强调的“举国体制”。那些非职业体育项目,备战奥运会实行的是项目中心垂直管理,行政命令一下,就会坚决执行到底。要知道,自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以来,“举国体制”下,中国共获得201枚金牌,144枚银牌,129枚铜牌。

  只不过,举国体制下的这些奖牌,没有催生群众体育的大发展,更没有增强国民的体质。一个有力的证明是:2007年,中日韩三国中学生进行身体各项素质指数测验,中国学生具有“优势”的两项是体重和身高,其中,体重占据“绝对优势”,身高仅仅比日本的中学生稍稍高出分毫。

  国家对于这个结果非常震惊,也极其关注。于是,阳光体育一小时活动在全国校园里推广。4年后,我们认为可以有所收获了。2011年,再次进行比较,遗憾的是,我们的“优势”只剩一项:只有体重领先。

  对棒球、足球异常重视的日本以及韩国的青少年,身体素质已经全面超越我们。从这个角度讲,“举国体制”不该仅仅针对奥运会,而应该全面惠及到群众体育。只有这样,才可能真正实现体育强国梦。

  扯得有些远,话题回到谢亚龙和他“主张”的“南北分区”上。

  国家体育总局对国家男足和国奥队、女足国家队提出了要求,每年的集训时间必须达到180天以上。排球、篮球等行动比较快,尤其是职业化程度一直在追赶足球的CBA,压缩了联赛的赛程,向180天的行动靠拢,给男足国家队和国奥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谢亚龙和党委书记南勇(2005年3月28日被任命为足管中心党委书记,正厅级)在总局据理力争,2008年奥运会在北京举行,中国体育代表团将向历史最好成绩冲击,所有参加奥运会的项目必须一盘棋,谁也不能游离于这盘棋之外。

  男足国家队和国奥队要想达到180天的要求,只能大幅度压缩职业联赛赛程,在不到6个月的时间里完成30轮联赛。而且,总局相关领导当时再次谈到了“南北分区”赛制。

  两个人很失落地回到了中国足协,研究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只有南北分区,才能解决问题。当时,中国足协还没有搬到夕照寺,在龙潭丙三号办公。谢亚龙拉着南勇,到三楼郎效农的办公室,要求老郎写“南北分区”方案,然后报批国家体育总局。

  耿直的郎效农(我们管他叫郎叔),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从无二心,也不会迂回曲折。郎叔亲自向我讲述过当时的过程,他脖子一梗说:“南北分区将让职业化改革的成果毁于一旦,我们会成为历史的罪人,没有人能够承担起这样的责任,我不可能写这个方案。”

  谢亚龙和南勇面面相觑,他们的心中很悲哀,因为他们知道,郎叔的话是对的。但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焦虑的谢亚龙甚至坐到了郎叔的办公桌上,拉开与郎叔软磨硬泡的架势。期间,郎叔始终板着脸。他抽烟的速度比平时快了很多,万宝路强劲的烟雾,缭绕在十几平米的房间内。

  谢亚龙被呛得咳嗽不止,抽烟的南勇显得稍好一些。

  在一种无比纠结的心绪中,谢亚龙甚至无奈地称,位置决定一切,位置也决定谁的决策是否正确。然后他说:“老郎,你最专业,我们都不对,就是你对。但是,我们就是相当于一个办公室,一个执行机构,你就把南北分区方案写了吧。”

  这是谢亚龙首次把中国足协(足管中心)定义为一个“执行机构”,其实,他说的一点没错。中国足协与足管中心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长期以来,中国足协的很多决策,实际上不是出自足协内部,而是来自上级。一只无形的大手,一直在中国足协上空进行控制。

  阎世铎时代被灭掉的“南北分区”方案,之所以诈尸还魂,是因为谢亚龙不是一位事业型的足球官员,而是一名服从上级的行政官员,这也决定了他必须首先执行来自上级的指令。

  或者,暗示。

  只不过,每当危机来临,或者事故频发的时候,那只无形的大手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中国足协孤独无助地成为名符其实的炮灰。

  不知道郎叔心中的无名火出在何处,当他听到谢亚龙说出“执行机构”这个结论时,郎叔一拍桌子,怒了:“谁说中国足协是总局的一个执行机构?如果说足协只是执行机构,那好,让国家体育总局将南北分区方案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下来,我把这份文件和方案复印后,下发给各俱乐部。”

  谢亚龙僵在原地,一时哑口无言。

  随后的几天里,郎叔独自扛着,他对我这样说过:“那时候,我做好了被免职的准备,反正我也干不了两年了,免职就免了。我不想成为中国足球历史的罪人,这个罪名谁也承担不起。”

  说这番话的时候,郎叔的神情很落寞,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中国足球总是会逆潮流而动,而且,就像是羊角风那样,毫无征兆地发作。

  一旦发作,着实吓人。

  郎叔就像是一只老母鸡一样,始终张开着翅膀,随时准备发起致命的一击,以保护自己的孩子。是的,一生不娶的郎叔,真的把职业联赛当做了自己的孩子。骨肉相连,他容不得行政长官们残酷地践踏职业足球的尊严。

  那几天,我特意观察过龙潭丙三号周围的景象,也在注意传说中从未散去的成群结队的乌鸦。别说,在谢亚龙和南勇同郎叔交锋的五六天时间里,每天确实都有乌鸦盘旋,“呱呱”的叫声,让人抓狂而心烦。  

  有时候,郎叔天真地认为,龙潭丙三号周围的那些乌鸦,可能对于“南北分区”方案也很感兴趣,它们说不定就在上空偷听中国足协内部的斗争。因为听得过于聚精会神,吸入郎叔吐出的烟雾过多,最终噼里啪啦掉落地下,颇像昭君出塞时因为“入迷”而发生意外的“落雁”。

  五天后,在接近下班的时候,郎叔接到了南勇的电话:“老郎,南北分区方案不用写了,总局同意继续原来的赛制。”

  郎叔深深吁了一口气,在不到三个小时里,干掉了两包万宝路。

  这一次惊魂之后,包括郎叔在内的所有中国足球人,都认为天下从此太平了,上级再也不会用“倒行逆施”的思维指挥中国足协和职业联赛,谈笑间就让职业足球灰飞烟灭了。

  但是,中国足球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倒霉鬼,放屁都会砸到自己的脚后跟,不经意间,就会在晴天里遭遇霹雳,久久难以还魂。

整个足球界合力扛住中超赛制

  2007年1月2日,昆明,在国家队内部会议上,谢亚龙试探性再次抛出了职业联赛南北分区论。大家付之一笑,没有当回事,也就没有形成舆情。

  直到2007年8月7日,国家体育总局内部召开08奥运会备战协调会时,职业联赛在2008年必须实施南北分区,且只能在9至12月份的四个月里完成。1月至8月,都是08国奥队备战时间。

  8月9日,是最后的期限,中国足协必须在这个期限内上交南北分区方案。三个月内完成一国之联赛,实在是天下奇观。

  这个方案,远比2006年7月份要求的每年不少于180天更为骇人。这一次,行政指令来得也远比2006年更为强势。谢亚龙和南勇等中国足协高层,再一次据理力争,但收效甚微。

  当天下午,谢亚龙在中国足协内部会议上将此事进行了通报。参加会议的官员告诉我,谢亚龙显得有些心灰意冷,他不知道中国足协能不能再次扛住中超赛制。但是,谢亚龙要求大家集思广益,争取拿出一个既能保证08国奥队的集训备战时间,又能保住职业联赛赛制的万全之策。

  在这次会议上,郎叔和中国足协的另一门大炮冯剑明,言辞激烈,让会议的气氛一度非常紧张。在足协内部,真正能够放炮的也只有这两位。大多时候,他们分坐椭圆形会议桌的两端,次级开炮,相得益彰。足协高层对他们两人,无可奈何,哭笑不得。

  为了护住职业联赛的成果,郎叔就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说到激动处眉毛都要被气炸了。他用一句歇后语形容总局的做法:针眼里观景----一孔之见。

  8月8日,足协内部召开二次会议,继续研究对策。大家的意见,是让谢亚龙和南勇等高层力陈南北分区对职业联赛的戕害,同时阐明职业足球与其他项目不同,不能用废除市场机制的做法,换取08国奥队毫无保障的未来。

  08奥运会在北京举行,奥运至上的策略没有错。沿着奥运历史发展的轨迹,中国体育代表团要在家门口创造无与伦比的辉煌,任何项目都必须纳入到北京奥运大战略,没有例外。

  但是,在足球上,把奥运至上=南北分区=废除最职业的赛制,说不通。

  以中国足球的实力,断不可能让08国奥队,成为08奥运中国体育代表团摘金夺银的中坚力量。我们的实际战力,连八强都进不去。创造奇迹,就像是哥德巴赫猜想。

  在这样的背景下,依然下达牺牲整个职业联赛的指令,完全是有关部门自身能力的局限。对职业体育的漠视,让他们无法从技术上解决职业体育和举国体制之间的关系,只能依靠行政指令解决问题。

  相关部门根本就不知道,推动职业足球发展的是市场机制、竞赛体系以及技术系统,离开这些规律,做出的决策必然是愚蠢的,让整个行业更加堕落。

  职业化以来,层出不穷的怪相,证明相关部门的指令,没有最愚蠢,只有更愚蠢。而愚蠢远比智慧本身更加深奥,因为,智慧有极限,而愚蠢没有。

  2008年8月8日那一天,中国足协内部被一种无比悲哀的氛围笼罩,“南北分区”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强悍势头滚滚而来。

  那时候,群情激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出点子,找路子,希望用最震撼的语言,打动志在08奥运打出历史最好成绩的主管领导。

  我目睹了当时那种焦躁不安的场景,也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因为,我发现,现场有的只是情绪表达,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可操作性的计划,谁也没有胆量到总局上书。

  彼时,我和熟悉的朋友们举了一个例子:一群老鼠聚集在一起开会,商讨对付猫的策略。近来,猫非常敏锐而强势,鼠辈们不断减少,愁煞了大家。商量许久,未有周全办法。这时候,一只老鼠说:“如果给猫的脖子系上一个铃铛,它每次看来的时候,铃铛就会响,听到铃铛响声,我们四散躲起来就得了。”

  闻听此言,鼠辈们豁然开朗,连声叫好。突然,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传来说:“可是,谁去给猫脖子系铃铛呢?”耗子们面面相觑,各自叹着气落荒而去。

  主意好出,事情难做。

  就在有些绝望的时候,谢亚龙和南勇决定,他们在8月9日最后期限来临时,再一次到总局据理力争。在08奥运的大旗下,冒着被摘掉乌纱帽的危险犯上,谢亚龙和南勇勇气可嘉。

  很多人误读了谢亚龙,认为他作为“执行机构”的负责人,只唯上,不唯实。在2007年8月份这次事件上,谢亚龙从未放弃保住原有赛制,甚至不惜成为“先驱”。

  在他的带动下,中国足协内部消除过去的各种猜疑,摈弃不同利益团体之间的成见,史上首次像合唱团那样发出一个声音:誓死捍卫原有赛制。

  有些人甚至激愤地表示:“既然我们一直都是被做主,既然连一个赛制的问题都说了不算,要中国足协何用?果真南北分区,我们还是像个爷们那样集体辞职吧。”(注:在中国足协历史上,能够真正做出辞职姿态的是冯剑明,2005年世青赛,国青队没有挺进8强之后,作为青少部主任兼国青队领队的冯剑明公开辞职)

  得知以谢亚龙为首的中国足协态度后,足球界人士纷纷通过媒体表态,集体声援中国足协。一时间,尔虞我诈、奸雄辈出、耗子扛枪窝里横的中国足坛,变得空前团结。

  有些退休的老干部,颤巍巍来到中国足协,希望大家挺住。成都五牛等俱乐部更是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支持:如果职业联赛实施南北分区,就失去了职业足球的真正意义,他们将坚决退出中国足坛。

  山雨欲来风满楼。中国足球界上演了一场没有硝烟的《职业联赛赛制保卫战》。

  或者说,这是一场职业足球的保卫战。保住职业赛制,就是保住大家的饭碗,保住足球人的长期饭票。

  在谢亚龙与总局领导的沟通中,他抛出的四点意见成为这次足协逆转乾坤的关键因素:其一,足球不同于篮球,其影响力巨大,关注度最高,一支足球俱乐部的投入可以搞几支CBA球队,一旦南非分区,势必出乱子。

  其二,中国的职业联赛水平并不低。在亚洲只有中日韩三国联赛是真正的职业联赛,除了这三个国家,只有伊朗联赛水平很高,但他们是半职业化的联赛。国际足联划分级别中,五大联赛第一位,欧洲二流球队以及日、韩、伊朗排第二位,中国是排在三流联赛的第一位,证明中超得到了认可。有了这些来之不易的成绩,毁掉联赛便是逆历史潮流,是历史罪人。

  其三,联赛是根本,这是世界公认的常识。如果让中国足球有美好未来,必须搞好职业联赛。现在的联赛不是没必要搞下去,而是必须搞下去并且必须搞好。

  其四,明年联赛可以为08奥运做出牺牲,比如压缩联赛赛程,多一些一周双赛,可以协调矛盾。

  就在谢亚龙拼死相争的时候,心急如焚的郎效农一直在奋笔疾书。他想给总局的主管副局长崔大林写一封信,力陈“南北分区”的危害,职业联赛与08国奥队的备战并无太大冲突。

  那时候,85/86国奥队的大多数球员早已在俱乐部打上比赛,有的是球队的主力,联赛可以帮助他们提高水平,反而会有助于球队征战08奥运会。

  8日晚上,郎效农辗转之后,把“万言书”发给了崔大林。9日,谢亚龙和南勇到总局汇报,提出不搞南北分区。总局相关领导感觉事关重大,要求谢亚龙和南勇回足协等消息。

  不知道崔大林怎么考虑的,他突然给郎效农打了一个电话,称自己从未要求职业联赛南北分区。

  其他的说辞已经不重要了,这番话语埋下伏笔,让郎效农立即捕捉到南北分区再次夭折的气息。

  8月10日,中国足协接到总局通知:不搞南北分区。总局主管副局长崔大林特意到足协召开主席办公会,宣布中超不搞南北分区。

  消息甫一出现,所有足球人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在强大的行政指令面前,能有如此颠覆性的胜利,确属罕见。

  这件事情之后,谢亚龙曾经幽默地提到郎效农那封万言书,称郎效农是要把他搞下课,一向认真的郎效农不懂幽默:“你是厅局级干部,你下不下课由总局人事司说了算,我郎效农说了不算。”

  一时让谢亚龙尴尬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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