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毅：在错判和不公面前 NBA教会我们什么叫职业

季后赛渐入佳境，厮杀正酣。在比分犬牙交错，分秒攸关的比赛里，竞技场上永恒的话题——错判来了。

马刺雷霆系列赛第二战的最后时刻，维特斯在边线发球时对封锁他发球的吉诺比利犯规，但他逃过了裁判的吹罚。

比这次更大，更关键的错判，出现在步行者和猛龙的抢七之战。裁判委员会赛后的报告显示，在最后1分钟里，裁判出现了4次漏判，除了最后1次漏判在胜败已定时出现，之前3次都对主场作战的猛龙有利——德罗赞有2次走步和1次对马因米的犯规都没有被吹罚，而那次犯规当时就在电视直播中被反复回放。如果说，对维特斯的漏判也许只是系列赛里的一个插曲（马刺随后断球成功，但并没完成最后一攻，马刺以1分之差失利，被雷霆扳成1比1平），对德罗赞的3次漏判很可能直接决定了比赛结果，也决定了整个系列赛的胜败。

步行者——这支球队在中国的球迷群体一直以坚持和忠诚著称。我在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解说了这场抢七，比赛之后，在各种社交媒体上，我都看到了步行者球迷们愤怒的情绪和唾骂。最典型的发声是：这时候说判错了有毛用！结果又不能更改！

的确，这是步行者多么艰难又多么坚韧的一季。核心保罗·乔治在大伤之后归来，越战越强，在季后赛里打出了属于超级明星的水准；主帅沃格尔率领着核心阵容大变，不断调整的球队最终打进季后赛。这是多美好的故事，这是一整年的努力。多少汗水，眼泪，付出，壮志，就在最后1分钟的连续误判里付之流水。其伤，其痛，可想而知。

我相信，很多人都想问，既然对比赛结果毫无影响，裁判委员会去公布这些关键时刻判罚的正确与否的结论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不是对步行者的极致不公？

这才是我想说的：是态度。是尽最大努力去尽量追求公正的态度。

结果当然是无法更改的，这是比赛的规则，猛龙已经晋级。但NBA裁判委员会在公布判罚结果结论上申明的态度是：第一，对每个关键球判罚是否准确的极致追求；第二，为裁判在特殊比赛（系列赛关键战）、特殊环境（主场球迷疯狂）中尽量做出准确判罚积累经验；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裁判委员会既不护短——裁判吹错了就是吹错了，但也不过度追究——并没有公开处罚当值裁判，这是表达对裁判这个职业和对比赛的理解。裁判也是人，他们有可能看不到，有可能吹不出来，有可能误判了比赛，而这，就是比赛的一部分。

关于那场抢七，比这几个误判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终场哨声吹响之后，我们仍然看到了那些画面：步行者主帅沃格尔（尽管他已知在步行者的执教生涯已就此结束）和猛龙主帅凯西握手致意，保罗乔治和德罗赞，运动员和运动员彼此拥抱，祝福，告别。步行者的沉静和礼貌，对比赛结果的平静接受，在我们的意识里，绝不像一支在抢七战最后一分钟里三次遭遇漏判而失利的球队。他们却安之若素。

你们能猜到，我想说什么。你们可以想象，如果这是某国联赛，在终场时分，将是多么难以收拾和尴尬。输球的总经理会大闹记录台，高喊投资人这一年上亿的投资就让你们打了水漂，谁来负责！主教练会在错判出现时就带头罢赛，不打了！没法打了！这就是不想让我们赢！运动员绝不会和占了便宜赢球的对手致意。赛后简称“印媒”的印第安纳媒体会大骂黑哨，会做出大量捕风捉影的批评报道；而“多媒”则奋起反击，痛斥印媒输不起。一时间鸡飞狗跳，满地鸡毛。在NBA，同样的错判，为什么没有同样的故事发生？

我常常说，这是性格，也是信仰。十几年前，当我经常到一线采访某国联赛的时候，常常在赛后到主教练的房间里跟他们聊天。我记不清，有多少位主教练曾经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杨毅，你可得好好帮我们说说，这么吹，我们不可能赢！”是的，比赛有几次错判。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在我的判断里，他的球队没赢球，并不是因为裁判。把失利归咎于裁判，把一切都归咎于裁判，只是懦弱的他们用来推卸责任的常规手段。

别误会，我不是为裁判说话（你们了解我的）。我的意思是，在裁判这件事上，这不止是篮球竞技场上的信仰，也是个性、社会道德和信仰体系的体现。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人们通常愿意去相信的事情是，第一，只要出现错判和不公正，那就一定是蓄意的；第二，我们人人都有受迫害妄想症，总觉得自己是受害的一方；第三，我们从没有建立能展现足够公正的规则和制度（NBA在更多条件下允许回放，建立新泽西回放中心去帮助当值裁判做出判罚），来及时的解释疑虑，修复信仰的伤痕。

有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是我们相信的那个样子。我们相信他清平，他就清平；我们相信他污秽，他就污秽。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美国世界都读过了赌球裁判多纳吉的书，并且不断听到他讲述的故事（前天他刚刚说过，100%的NBA裁判参与赌博），他们仍在坚持着相信——相信专业，相信操守，相信大多数人。

平凡如你我，每个人都遭遇过错判，每个人都遭遇过不公，不是吗？有时候，你像马刺那样还有机会打回来；有时候，你像步行者那样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也许你会申诉，也许你不会。但错判的结果，就像比赛的结局，你总是无法再更改。

顺着我们的思维和信仰，如果这就是蓄意的不公正呢——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人，没办法过于单纯和善良。这事儿已经说远了，这已经跟篮球或者竞技场毫无关系了。在公司里，在一些稀缺的机会面前，在办公室政治里，这仿佛每天都会出现。事实上，绝大多数蓄意的不公出现，是因为掌控者知道，即使这样对待你，你也没有还手之力和反抗的资本。你的挣扎毫无意义，这就是成人世界的规则。

我刚刚开始看《纸牌屋》这部美剧。这部戏的开头是这样的：国会议员弗兰克安德伍德帮助新总统竞选成功，发挥了巨大作用，而他和新总统的交易是，总统当选后就任命他为国务卿。但当总统当选后，却派秘书琳达告知弗兰克，我们需要你留在国会，国务卿另有其人。弗兰克愤怒地说：可是这是你们的承诺！琳达回答说：是的，可是我们已经赢得竞选了。5秒钟之后，琳达盯着弗兰克的双眼问道：弗兰克，你要与我们为敌吗？在那一瞬间，弗兰克脸上的怒容消散了，在开门离开之前，他微笑着对琳达说：当然不，我听从总统的任何决定。看过这部戏的朋友，都知道弗兰克最终赢得了什么。

相信错判不是蓄意的，是信仰。

接受不公正的结局，是城府。

在错判和不公正面前，首先你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