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大咖谈之杨威:被体操选择,奥运会是精神炼狱

杨威,2008年北京奥运会勇夺体操全能金牌,近期凭借《爸爸去哪儿》等热门综艺再次回到大家的视野。事实上,频繁出现在娱乐荧屏的杨威并没有离开他热爱的体操事业,再次来到奥运年,杨威如今对奥运和体操又有了新的感悟......
谈体操:不如说是被选择
孟繁旭:体操全能王,这是很多人给杨威的昵称,因为北京奥运那块男子体操全能金牌,一战封王。其实你的奥运历程,并不是这么顺利,像一个V字形,高开之后陷入低谷,之后完美收官。
杨威:没错,三届奥运会,2000年历史性的夺得男团金牌,2004年一无所获,2008男团和全能金牌。三次奥运,每一次的记忆都是唯一的。
>>我的奥运不是梦,你的梦想里面曾经有奥运吗?<<说实话,我的奥运还真的不是梦,从小的梦想职业也不是运动员,做了运动员之后也没有想过有机会能够站在奥运的赛场上。我认为我站上奥运赛场,甚至拿到奥运冠军,这是一个努力训练的结果,还有一天天积累出来的一个经历。
>>5岁时进入到仙桃市业余体校,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项目?<<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被选择。当时在学前班读书,我是很正常很普通的一个学生,也可能会读书像每一个人一样慢慢融入社会。刚好我后来的启蒙教练来学校挑选苗子,让我做引体向上,我一下就做了五个,他们一下就看中了我,因为同龄的孩子最多能做一两个。接下来就是联系家长,入队训练。
>>被选择,意味着对体操一无所知?<<基本上,我对体操房的概念就是里面有小山羊,小吊环,海绵坑,当然还有好多小朋友。所见即所得,看到的东西就是这些,但你说要真的对这个项目有了解,可能要到1990年进入湖北队,甚至要到1992年奥运会看李小双比赛时,才知道我正在练习的东西,可能被全世界的人关注到。而到了1996年12月8日进入国家队之后,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是不是有点后知后觉?<<体操是一个打基础时间很长的项目。有句话叫:五年打基础,十年出动作,十五年出成绩。不仅如此,我认为人的认知能力在不断进步,对一件事物的认识也在不断改变。现在,我才敢说我真的明白体操这个项目的含义和意义,对,就是现在这一刻。小时候训练,到参加奥运,再到奥运夺冠,之后退役,退役之后从事一些相关的工作,每一次都更新着我对这个项目的认识。
>>体操房里有一面世界冠军榜,第一次看到它什么感受?<<1995年的全国青少年锦标赛是在国家队的体操房比的,那是第一次看到这面冠军墙,童非、楼云、马艳红、李宁、李小双等都在那面墙上。但我看完之后其实没什么感觉,因为我不是那种争强好胜的人,也觉得这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这个地方真好,真漂亮。
>>你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没有什么激情啊,好像不是我们所理解的运动员那种好斗的性格。<<是,但我曾经对一个东西特别渴望,甚至做梦都想要,就是国家队的队服。那个时期的国家队队服,和我们之后看到的不一样,当时只是一件白色的短袖,胸前有一面国旗,衣服正面是一个自由操空翻三周的动作分解图。说来不怕大家笑话,我当时就想,如果能够拥有这件衣服,那么我体操就没有白练。就是这么个简单的期待,现在想想也挺单纯的。
>>当时有没有感觉在同年龄的运动员中,算是水平比较高的?<<我有我突出的点,比如上肢力量比较好,但综合起来看不算最强的。就像我们考试,张三数学最好,李四英文最好,王二麻子语文最好,我每一项都不是最好,但总分加在一起,我可能比你们都好。
>>嗯,杨云说你像乌龟,不会很主动的去抢去争,什么时候第一次触发你想要去拿荣誉的那颗心?<<没错,那是在1998年3月份,有次比赛叫美国杯,也是一个比较大的大奖赛,每个国家只派一男一女和一个艺术体操的参加,我当时觉得我必须要赢。那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就一位代表参加,你不赢,谁赢?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没有太大的得失心,除非给我逼到一个程度,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非赢不可。最后尽管没夺冠,但国旗有升起,也算完成任务。我就是这样,不管高峰低谷,那是人为画出的一个成绩曲线,但我自己清楚我的内心是一直很平静的。这可能是我除了上肢力量足之外,第二个比较适合这个项目的一个优势。
谈家庭:父母的爱真的太无私
>>练习体操,爸妈有没有给过一些压力?<<从一开始训练,直到拿了世界冠军,甚至到最后退役,我都没有听过他们讲过一句你要怎么样,你要成为什么样,你要取得多少荣誉,完全没有。我们之间联系从来都是关于吃饱穿暖的讨论,他们只是希望我能够通过体育训练把身体练好,不要老是生病,这是他们小时候同意我练体操的原因。唯一他们比较在乎的,是我出门比赛老是丢东西,今天饭盒明天水壶,所以之后他们给我的“压力”就是列一个清单,告诉我从家里带走什么,比赛结束时候请记得带它们回家。
>>没有要求,但我觉得他们还是有期待。在成长过程里面,有没有说过什么鼓励性的话语给你?<<我父母和我性格类似,不会用语言说太多,但他们的一些行动你能感受到对你的关心。1998年亚运会结束,当时已经可以说是出名了,几乎算家喻户晓。那年我们去台湾表演,要办签证,而当时刚好赶上1998年洪水,齐到腰身的洪水,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回于家和办证处,他觉得那是自己儿子的一个机会,所以他希望为儿子多做一些。这事我后来才知道,我想想就觉得,其实父母对子女的爱,真的太无私了。
>>父母对你在成绩上开始有期待可能未必表达,但你感受到那份期待的时候是哪一年?<<1999年世锦赛在天津举办,我们家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家族,父母的兄弟姐妹很多,所以是一大家子人,他们觉得既然难得世锦赛在中国办,也既然难得自己儿子能够在家门口比赛,他们决定集体出征给我加油。那一次是他们第一次感觉到杨威这个孩子已经达到了可以代表国家去争夺荣誉的水平,当他们亲眼目睹之后,才相信这件事情是这么真实的在发生着。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他们的期待。
>>在体操馆这么枯燥的地方,是不是平时得找点事干才不枯燥,比如说谈谈恋爱?<<有时候偷看一下呗,练得累的时候,哈哈开玩笑。
>>你的孩子也跟着你成了公众人物,在中国被人认识也好也不好。<<是,我也看到听到有各种评价和各种声音吧。我还是认为家长的想法和外界的建议,都是很主观的,孩子能不能接受,需不需要接受,顺其自然。一个人的成长只有那么些年是无忧无虑,只有那么些时光属于童言无忌,也可能就只有那些阶段是不戴面具的。所以,也希望大家不要总是想把自己的主观意愿加在这些小孩子身上,这句话当然也是对我们自己做父母的说的。
>>夫人杨云对你的帮助大吗?<<更多的是一种陪伴,其实这已经足够了。特别是几个低谷的时候,或者是在面临是否退役的选择的时刻,她都陪着我,并且告诉我她的想法,但并不是帮我做决定,这对我来讲已经帮助很大了。
谈恩师:黄导的执教是艺术
>>和黄玉斌黄导相处的时间可能多过亲生父母,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升华了的师生情,情同父子?<<肯定是这样,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阶段,也是非常特殊的一段情感。1998年3月,我是正式进入到黄导的组训练,到2009年我退役,一共带了我11年的时间。理性一点点评黄导的执教能力的话,我认为如果假如你有100分的能力,如果不是黄导带的话,可能会只有60分。如果碰到他,可能会让你有120分。从李小双的年代,到我们这一代,再到之后的一代,我看到的所有案例,都是如此,他可以帮你释放出所有的能力。另外,在他手下你很少受伤,他会最大程度的去保护你作为一个正常人的身体。总之,我认为黄导的执教是艺术。
>>黄导其实也是从少帅做起,慢慢积累成为冠军教头,你认为他是怎么成为如此出色的教练的?<<黄导很睿智,他会举一反三,他会把失败的经验收集起来,汲取其中的教训,在之后不再犯。这些经验包括自己临场指挥上的,包括平时训练里的,也包括生活和队员相处的。你很少看到他的魔鬼训练,因为体操的教练很容易去用反复的大量训练去提升运动员的能力和所谓的意志质量。但进了黄导的组,你基本都会觉得非常轻松,不管你之前是什么阶段。所以我说他的执教是艺术,从来不魔鬼不大量,但很神奇的就提高了。而你发现自己提高是在大型比赛里,这就更神奇了。就像2000年悉尼奥运,我拿了全能第二名,我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可以和涅莫夫同场竞技了,这种感觉你无法体会——就像你们读书遇到了名师,看病遇到了神医,我有黄导。
>>有人说你不是把所有对手赢了,而是把所有对手比没了?<<当然在黄导的手下训练,不受伤是第一位的。另外,就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坚持的力量。我属于埋头苦干训练,水到渠成拿成绩的那类运动员。外界总是会把运动员拼搏的故事写得很浪漫,也有人会觉得坚持和拼搏并没什么难得,其实这就是信息的不对称,我想我说没用,只有有一天你做了运动员才知道这种感受是什么样的,当然,这也就意味可能你一辈子也不会了解那种做运动员坚持过程的痛苦和快乐。
>>和他共事的哪段经历一直让你记忆犹新?<<当时有个细节是关于黄导的,悉尼奥运我们历史性夺冠,比赛结束回奥运村,在车上黄导的手一直紧紧地扶着车的安全把手,你们可能听起来没什么,当时我也觉得没什么,下车时我发现,这个车根本就没有安全把手,他扶的位置什么都没有……你可以想象黄导的精神状态,那种紧张程度持续了多久,能够让你在比赛后依然无法放松下来。这件事让我知道,其实有的时候教练即使对你很严格,你也要理解,因为他确实承受着更大压力。
>>可能因为他曾经确实经历了很多,是吧?<<没错,黄导是60年代的运动员,那个年代刚好是中国体操被人瞧不起的年代,在运动员时期他没能成功出这一口气,所以他期待他带出的弟子,能够和他一起去完成逆袭的过程。他们那一代痛失团体金牌,之后小双1992年痛失金牌,都是这种昂贵的学费。从落后,到对抗,再到崛起,然后才有的今天的辉煌,他是亲历者,当然感受比我们深刻。
>>我们可能印象最深刻的,就是2004年奥运重大失误之后,据说回去你就给黄导跪下了,这是真的吗?<<嗯,是真的。其实我们两个大男人,也很少用语言去表达过情感,感激或是抱歉,很少很少。那次比赛确实是重大失误,之后我就想怎么样去表达,让他知道我是非常愧疚。在下了车之后,进房间之前,我就给他跪下了,表示我对他的一个亏欠。他很快的把我扶起来,对我说,2008年我们再来。但是我其实已经萌生退役的想法了,我想除了回报对我说这句话的黄导之外,我找不到继续的理由。
谈谢幕:20年努力获得的成就
>>2000年,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就拿到了团体冠军,这种感觉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吗?当时的奥运初体验如何?<<奥运会对很多人来讲是个终点,是个终极目标,对我来讲也一样。就好像如果悉尼奥运会结束就退役了,也无妨,因为这个目标我达到了。在赛前我会想象奥运的样子,但直到住进奥运村看着来来往往的运动员,挂着金牌或者失意而归的状态,才开始慢慢感受到奥运会的不同。我认为奥运会,是一个精神的炼狱。四年备战,举国期待,教练队友的支持,亲人爱人的付出,可能一次失误就土崩瓦解;再想成功,四年才再有机会。
>>但好就好在第一次的经历,就是个喜剧。<<是,这算是黄玉斌指导的艺术品第一次面世,就创造了历史最好的价格。之前所有几代中国体操男子运动员和教练员的努力,在那一刻是梦圆悉尼。其实那个时刻我们根本意识不到,这对于前辈李宁、李小双们意味着什么,后来才感叹我们是如此争气拿到了冠军,也是那么幸运可以加载史册。
>>喜剧开始,大家都有理由相信会延续,期待开始放在2004的雅典。在2003年世锦赛上以0.046分的劣势输给了保罗·汉姆,现在回看,有点像你在第二年奥运会上的一个预演。<<其实从悉尼到雅典,焦点运动员还是那些,竞争对手也还是那些。比如当时我们说,“不怕伊万,就怕邦达”,这是说的我们两个重要对手,伊万科夫和邦达连科,所以这种分析还是一直有的。2003年和2004年有点类似的都是因为最后落地的一下,有偶然也有必然。黄导已经把所有的可能性利用经验告诉了我们,我依然没有做好,所以那一刻不是难过,而是内疚,对黄导内疚,觉得对不起他。
>>雅典奥运结束,为什么还会继续?<<按道理说,这是我最好的状态,居然都拿不到奥运冠军,应该我命中注定拿不到了。这是左右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的想法,也几乎险些让我做出了退役的决定。但黄导跟我说,你最好状态不一定拿冠军,你非最佳状态也未必一定失败。这句话启发性太强了,并且我在之前的比赛里面验证过。所以我决定和恩师再尝试一次,2008北京奥运。
>>世锦赛对你真的很重要,绝对是奥运前你的状态,甚至你的运气的写照。2007年在斯图加特拿到了个人全能冠军,而在第二年的北京奥运上,8月12日拿到团体冠军,8月14日拿到全能冠军。<<感觉我20多年的体操训练,最高光最辉煌的时刻都汇集在了这2个半小时里。可能现在这个时代很多人期待一夜成名,但是我依然认为通过20年的努力获得的成就,才是真正让你可以深深受用并且铭记终生的记忆,这是刻在骨子里,属于你的成功。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说的是舞台上,其实我认为好像这句话更适合去评论运动员。<<是,其实我们这两年也参加了不少真人秀节目,也算是感受到了一些娱乐圈的工作方式。比如大家可能会认为我们在娱乐节目里面太认真,太想赢得每一场比赛。我没认为这有什么错,在拍摄的团队这么认真的情况下,我们也要有一些基本的态度和尊重,不是吗?可能我也在调节我们的状态,我用了20年去拿了奥运全能冠军,看看多久可以去适应娱乐圈的工作方式。
谈里约:低谷对成长价值巨大
>>可能更多人记忆里的杨威,不是娱乐圈的,也不是真人秀里的,而是那个全能王,大家最希望的还是看到体操房和赛场边的你。<<我做过关于体操这个项目几乎任何方面的工作,退役前我是运动员,之后我在尝试更多的岗位,2012年伦敦奥运我做了电视台的转播顾问,现在我在做体操的国际裁判。我很清楚,体操是我一切事情的根基。但说实话,没有任何岗位比运动员时期的运动员角色魅力大。所以你看到我在尝试娱乐圈的工作,其实这些并非我擅长的,但却有挑战性,我可以学习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你认为里约奥运有什么看点?<<很多看点,但可能老百姓不认为这些是看点,这就是大众可能认为他们很了解一个项目,很了解一些运动员,但其实不了解。我记得四年前做转播时,我跟摄像大哥说,你在拍摄的这个场地上,任何一位运动员都至少有15年以上的训练基础,他们都是值得尊重的,不管拿到的结果是什么。
>>中国军团的表现,有什么话想对这些体操后辈们说?<<我当然期待中国能够拿到很多的金牌,收获无数的荣誉。但我更想说的是,如果没有能够成功,或者说甚至有些运动员因此遭遇了人生中的低谷,他们应该庆幸,这些低谷对他们的成长太有价值了。哪怕是在奥运会的比赛里交了学费,越昂贵的成本,可能将来回报越大。如果你真的在低谷的时期,还能重新站起来,那么你一定会成为这个项目的少数者和精英。
本版特约撰稿人/孟繁旭
香港电台主持,曾主持“直通伦敦奥运”、“外国的足球特别圆”、“世界杯看世界”等大赛专题。2016年里约奥运的专题节目“我的奥运不是梦”在香港电台第一台播出,每逢周六晚十点半首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