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玮欧洲杯旅行随笔:地中海是一只皮球

地中海就在左侧车窗外,像个情绪平稳的母亲,注视着我们的弧线型小猫脸雪铁龙C3,它像一只皮球沿着海岸线滚动。只有当它钻进断续出现的山洞隧道时,她的视线才稍许撤离,与我们捉起迷藏。紧贴着右侧车窗的是阿尔卑斯山余脉。我们在山与海的怀抱之中前行,目的地是意大利队本届欧洲杯在法国的大本营——南部的蒙彼利埃。
和意大利国家队一样,我们的出发地是托斯卡纳首府佛罗伦萨市,那里有意大利足协半个世纪前就设置的国家队集训地。6月8日,孔蒂和他的弟子们从米兰乘坐飞机直抵蒙彼利埃国际机场,不到两个小时就到达下榻酒店。
同一天,我们选择开着陪伴我们10多年、到过多届足球大赛的C3小黑猫行驶一千公里的路程,从佛罗伦萨赶往蒙彼利埃。车程预估两天,每天500公里左右。美国旅行作家保罗·特鲁(Paul Theroux)说(原文没有摘抄,大致意思如下):
“乘飞机旅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学不到,因为飞机只是将人从一个城市的管道口接到下一个城市的管道口。我更偏爱火车旅行,尽管火车旅行时间更长,但你可以看到风景、气候、人群逐步的变化。”
我同意他的说法,因为我也喜欢贴着地面旅行,最好能像巴塞罗那队员脚下的皮球,贴着草皮而动,闻得山与海的气味,触得风和光的抚摸,把行驶的方向全交给皮球的滚动。林书豪曾半开玩笑地解释小时候也爱踢足球的自己为何选择打篮球,“因为篮球进球的机会更多,足球赛的进球少得多。”
等待90分钟足球赛里的一两个进球正好比用两天的车程取代两小时的飞机,但我偏爱贴近地面的旅行,正如在篮球和足球之中我偏爱后者。冒着一无所获的险去奔跑,正是足球。冒着一无所得的险去旅行,正是人生。把足球比作人生,或把人生比作足球,这当然不是我的首创。法国作家、曾经的足球门将加缪曾说过,“关于人生的一切道德,我都从足球场上得来。”
只是这种惬意的旅行方式有一个缺憾,那就是辛苦了我的司机王勤伯。为了犒劳他,我在右座位上喋喋不休,说些能让海风带走不留一丝痕迹的废话、笑话、傻话,有时他的笑声会让我们的猫脸C3震颤不已,还能通过右侧的山脉传来回音,再飘回海面。
在转入一个路口之前,我却永远无法预知该用哪句笑话调侃司机。好比一只皮球,在被你的身体接触——可以是脚,也可以是头,也可以是胸部——之前,你永远无法预知自己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对待它,是抚摸还是重击,是戏耍它还是追逐它。
这使我想起司机问过我的一个问题,“为什么足球这么受欢迎?”我当时不假思索的回答是“因为它是身体的言论自由。”
后来我认为这个回答不太完整。我想补充说,因为足球是时间和空间未知的交织,下一秒和下一步永远紧扣你的心弦,没有哪一项球类运动为人类的大脑留下这么大的创造空间。足球是人在时空里的创造力。
不过,这个回答似乎也不适合说给开长途车的司机听,他会睡着的,南法地中海地区的阳光在晴空里毫无遮拦的洒在猫车头顶,空气里尽是昏睡的意味。我赶紧指向高速路正前方的路标——离Aix en Provence(普罗旺斯地区埃克斯)还有半小时车程:“去乡下的前任那里吃午饭吧?” “什么?”
拉丁语系的语言里多用Ex来表示前任,例如莫拉蒂是国际米兰前主席,托希尔也成了国际米兰前主席,贝卢斯科尼或许很快成为AC米兰前主席。Ex也可以表示前任男友或者女友。而Ex在法语里的发音与Aix相同,Provence是来源于Province(外省,乡下)一词,明知道他没什么前任,还拿他开心,这就是赶走他方向盘上瞌睡虫的有效办法。我们果真在“乡下的前任”那里出了高速路,找到一个价格合理又清凉的小馆子,打了尖儿,尝了新鲜海鱼、橄榄、鹰嘴豆。虽然已入法国境内,但南法人的料理全然不是巴黎地区和法国北部黄油为底的路数,倒是与地理上更为接近的意大利人做菜的风格更为接近:大量使用新鲜蔬果和原材料,用橄榄油低温烹饪,不破坏食物原本的营养结构,爱食鱼和各类海产。
这趟贴着草皮的汽车之旅,我们的味觉、嗅觉、视觉、触觉都在不断的位移当中发生改变,试着从上一站的感官存留中搜寻异同。从托斯卡纳到普罗旺斯,从紫百合到薰衣草,全世界中产阶级大众在灰扑扑的城市办公大楼里仰望天空时最渴望立刻奔去的两处乡野,正是这趟旅程的起点和终点。
这两个名字使我明白,这是一趟羡煞旁人的旅程。途经的海岸线涵盖托斯卡纳、利古里亚以及蓝色海岸,路经一个个海边城镇:卡拉拉,热那亚,圣莱默,入法境之前的意大利边陲小城文帝米利亚没有使人感到边境检查的压力(这很幸运,近几年来中东及非洲大量政治和战争难民从意大利南部朗佩杜沙岛登陆欧洲,渴望通过申根国通往其他欧洲各国,意大利人的门户更开放,但法国人会在边境设卡,其中文帝米利亚就是他们拒绝外来非法移民的一个重要关口),接着就开启蓝色海岸一颗颗珍珠般璀璨的渔村或港口:芒东、蒙特卡洛、尼斯、戛纳……从数不清的山洞隧道钻出后,一个接一个曲折的小海湾渐次在眼前铺展开来,这感觉堪比梅西用左脚外脚背触球,将对方四名后卫及门将依次过完再破门。
普罗旺斯一过不久,就能抵达朗格多克·鲁西永的蒙彼利埃。法国年鉴派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在《菲利浦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一书里展示的就是这样一个地中海,没有法兰西、意大利、西班牙这样的国别名称,只有一个个的港口,墨西拿、那不勒斯、利沃诺、热那亚、马赛、巴塞罗那、巴伦西亚,等等。如今这些城市不再似几个世纪前那般,为贸易货运对立或竞争,它们以足球之名在这个巨大的圆型球场上展示各自的魅力。几乎没有一个地中海沿海城市不热爱足球。当汽车从狭窄的城中高速公路穿过热那亚城,我的司机指着高速路高架桥的下方,“这下面就是热那亚的训练基地”。我突生一种眩晕感:这个土地稀少、依山傍海、码头工人们建起的灯塔之城,在极少的创造空间里创造垂直的空间,给他们灵感的不仅是地中海,或许更是足球本身……
海水的颜色随着不同时段发生改变,在南欧清澈的阳光下时而呈现蔚蓝,时而变成深蓝。意大利和法国国家队的队服都是蓝色,意大利人通常称自己的国家队为Azzurri(蔚蓝),而法国人自称Les bleus(深蓝),他们又彼此称对方为“阿尔卑斯山那边的”。阿尔卑斯山的确区隔了这对表兄弟,但他们的祖母都是地中海。无论深蓝蔚蓝,要散发光芒,都离不开这片山海的映照。
抵达蒙彼利埃时已近黄昏,这里离海岸10公里,地势也更加平缓。意大利队下榻的马里奥特酒店正对着穿城而过的雷兹河。我们的小猫车穿梭在望不到边的葡萄园间,间或闪现一片夕阳映照的橄榄林。橄榄、葡萄也是托斯卡纳的两大特产,只是蒙彼利埃的葡萄品种托斯卡纳的葡萄名种圣娇维赛(Sangiovese)更矮小。此刻我脑中闪现一幅画面,地中海不止是一个圆形球场,它本身也是一只足球,一只写满诗歌、涂满色彩的彩色皮球。它的底色是海蓝色,时而变浅,时而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