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伯欧洲杯旅行笔记（3）——内心深处那条狗

体坛+特派记者发自圣埃蒂安

（1）

圣埃蒂安是个山洼里的城市。世上所有山城都像我的故乡。

故乡给我最大的快感是发现自己可以离开那里。

或许, 我对世界也大致这样看——“旅行者到达一个叫生命的驿站”，如果没记错，佩索阿这样写过。

我是世界和故乡的旁观者，且常对观察的对象失去兴趣。世界不就是拥挤在一起的形形色色不形不色来来去去不来不去男男女女不男不女老老少少不老不少大大小小不大不小？

观察，不是游客一样拿着手机摄影摄像，也不是间谍一样对着风吹草动竖起耳朵。

一个真正的观察者多数时候并不在观察，他只是等待，等待值得观察的人出现、值得观察的事情发生。

或者，他等待什么人也不会出现，什么事也未曾发生。

巴西音乐家布阿尔克（Chico Buarque）曾说过，“足球让你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那条狗”。

我一直在等那条狗。

（2）

圣埃蒂安市中心，狗来了。

它身材瘦长，跟随主人穿过街道和广场。突然，在一个露天酒吧外，它发现了一个“禁止停摩托车”的塑料圆锥。

它不打招呼就猛扑过去，把圆锥推翻在地，欢天喜地地用头推着它在地上滚，像找到一个皮球。狗屁股高高撅着，尾巴对着天空飞扬舞动，好像在问圆锥：人为什么要亏待你，明明你可以滚，却要让你竖立在原地？

主人一声口哨，狗赶紧走了，抛下圆锥朋友。

我没走。

我正在和熊猫电视做直播，网友们一边看美女真人秀，一边要求“洛神”提供比分预测。我跑去告诉摄像：各位错过了一场精彩的表演。

然后，我一边描述着那条狗，一边把圆锥扶回原位，然后用手和头演示刚才狗的动作。

酒吧老板突然冲过来，恶狠狠地要我把圆锥放回原位。

他的恶狠狠只是证明了我从中国四川的某个山城带到法国山城圣埃蒂安的结论——人和人可以交合交配交衍交战交好交恶交作业交公粮，但无法交流。他不明白我内心深处住着一条狗，更不明白或许他的内心更深处也有一条，狗，或者耗子。

现代生活，无论采取极端还是平和的政治路径，都是想让每个人相信，自己内心深处住的是一只蚂蚁。每个人都在热情地摇动着天线一样的触角，为了找到固定的路径，固定的模式，固定的场所，固定的位置。

法国、意大利比起中国、巴西、葡萄牙更古典一些的地方，是不会在市中心修建高高的医院大楼并挂起醒目的招牌。在里斯本、阿莱格雷港、贝洛奥里藏特，我都曾被前方冒出的某个医院大楼及招牌吓到过，看着医院外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路人。

他们都被城市固定去那里死。

(3)

山城圣埃蒂安很平静，我故乡的山城是一种混杂的声音。

永远在翻修的坡路上，赤裸上身的车夫用皮鞭狠狠抽打着拉车的黄牛，三轮摩托车轰出浓烈黑烟，箩筐压满蜂窝煤的农民沿街叫卖，坡顶上的音像店大分贝地播放着童安格、周华健、张学友......

当然也有外国音乐，洗剪吹的老板就反复地播放着理查·克莱德曼。三轮摩托车在他的店门外猛踩油门冲坡，黑烟滚滚，理查·克莱德曼以《罗密欧和朱丽叶》轻快回应。

开车沿着罗纳河河谷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我突然想起了这个弹钢琴的法国人。

他在中国的名气该比在法国更大。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理查·克莱德曼是艺名，更不知道正确的拼写是Richard Clayderman。我以为他是个阿尔萨斯-洛林来的德语裔法国人，姓氏拼写为Richard Kleidmann.  

德语kleid是连衣裙，我一直把这位钢琴师想象成来自法国的大东北、嘴上涂着口红、小时候穿着女孩连衣裙弹钢琴的男人。

碰巧读到好友沙洲（巴西迷、古典音乐发烧友）在朋友圈里的一段话，我把它摘录到这里：

“曾经在漫长的时间里，不管是否喜欢音乐，你都没办法让自己不听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那些通俗钢琴小品，因为它们实在是铺天盖地、无所不在。我20多岁的时候克莱德曼正如日中天。对当时的我来说，他的分量比肖邦、李斯特、拉赫玛尼诺夫等等加在一起还要重得多，因为他的那些旋律里有我们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友谊、爱情、希望、梦想……我们觉得那些旋律如此传神地描摹了我们的人生。昨天晚上我把那些曲子又听了一遍。虽然没什么感觉，但我还是觉得它们很好听、很悦耳。听着听着我突然想起郎朗，因为他和克莱德曼都动不动被人冠以‘钢琴王子’这类称号。我发现我还能接受克莱德曼这种不加掩饰的浅显，却真受不了郎朗那种以深刻精心包装起来的浅薄。克莱德曼算不上什么钢琴王子，郎朗却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钢琴猴子。” 

我也不喜欢郎朗，对我来说，不作曲就算不上音乐家，创作才能见证一个人内心的容积。郎朗更缺乏伟大艺术家的风骨，他只为名气而活。他没有勇气去拒绝去弹奏一些算不上音乐的歌曲，其中有那么一首，总是让我想起故乡街道上的农民叫卖的声音：蜂窝煤，蜂窝煤……我的故乡，蜂窝煤。

（4）

葡萄牙和冰岛球迷性格平和，圣埃蒂安不大，却不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变得拥挤。

我们甚至在市中心广场上遇到冰岛球员Traustason的父母和弟弟妹妹。Traustason23岁，位置是边锋，效力于瑞典北雪平俱乐部。

只有30万人口的冰岛20世纪40年代才从丹麦独立出来。这个岛国不仅有地热，也诞生过比约克，更有一种因为与世隔绝而千年未变的语言，冰岛人阅读自己的古文不会有任何障碍。

一名葡萄牙球迷和一名冰岛球迷在市政府的石台阶上聊天。我们走过去，询问他们在聊什么。

“在聊我们两个国家的厨艺”，葡萄牙人回答。

“哪个国家的饭菜更好吃？”我们问。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回答不好说。

“那么，哪个国家的鳕鱼做得更好吃？”

“应该是葡萄牙,”冰岛人说，“但鳕鱼产地是冰岛。”

众人哈哈大笑。

鳕鱼是葡萄牙的国菜，我的钟爱是炸鳕鱼丸子。鳕鱼是冰岛最重要的渔业资源。19世纪60年代，由于英国人经过很多个世纪的艰辛努力终于发明出了一道算得上可口的菜“鱼和薯条”，冰岛的鳕鱼开始遭殃，产量持续下降。

弱小并不妨碍冰岛人在英国面前捍卫自己，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冰岛不断单方面宣布扩大领海和经济专属区，从12海里到50海里再到200海里，只要英国渔船出现，冰岛人就用割断渔网、炮轰水域等办法破坏英国人的捕捞活动。

冰岛人不制造人员死伤，只针对渔业活动，护航而来的英国海军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北约成员国内讧引发美国干预。

最后，1976年，欧共体找英方调停无效，单方面宣布欧共体成员国都有200海里经济专属区，这标志着英国在“鳕鱼战争”中完败于冰岛。

（5）

在法国不到10天，我已吃掉了不少鳕鱼，或者别的鱼。

体坛领导“洛神”说，大赛期间太辛苦，大家一定要吃好。这样的指示被我听到，就像把鱼缸交给猫。

美食家蔡澜曾说，欧洲人不会做鱼，要么烤要么煮。

这是因为他看不懂菜谱，too young, too naive.

看得懂菜谱的人，闷声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