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伯欧洲杯现场手记:足球场上遭遇我的文学祖国

王勤伯06-27 12:38 体坛+原创

巴西是我的精神祖国,匈牙利就是我的文学祖国。

我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却从未找到自己的文学语言,直到有一天命中注定地遇见匈牙利文学。

那一天,距今已有8年。

某个炎热的初秋午后,我在米兰南郊一个小镇的图书馆学习。

所谓学习,就是《体坛周报》的非出报日,在图书馆里随心所欲翻阅书架上的书籍,偶尔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件写写画画,最后不做保存。

我对南美的音乐和足球爱到入骨,但对于被魔幻现实主义彻底标签化的拉美文学,却一直没有太大感觉。

那个午后,我注意到图书馆管理员再次把一个叫Sandor Marai(头图)的作家摆到推荐书籍的小桌上。这已不是第一次Sandor Marai的书被摆放到那里。我对他忽略已久,以为是个意大利人。终于,我翻开了他的一本日记……

什么是大师?大师不需要你预先知道他的名字……大师让资深媒体人、知名作家、文笔精湛这些玩意儿统统见鬼。统治者喜欢做5年计划。我认为人类最应该计划的是接下来5秒。”“中华文明1万年历史中,吃饭不用刀。但他们也有了核武器。

Sandor Marai就是去年中文版首次在大陆面世的马洛伊·山多尔(匈牙利人名姓氏在前,译成西欧语言时姓氏后置)。就今天而言,马洛伊已不是我最喜欢的匈牙利作家,但正是他为我打开了文学世界的大门。通过他,我认识了匈牙利文学的黄金一代,这一发现不亚于在足球史上了解到50年代匈牙利足球的辉煌历史。

我更偏爱从语言感触的角度看待文学,匈牙利语让我找到了某种归属感。这是一种来自亚洲的古老语言,拥有古代中文一样令人叹服的言简意赅。但它同时又是一种现代语言,一代代匈牙利知识分子的努力,让这种语言可以极好地容纳欧洲思维的逻辑性、数学性和条理性。这是现代中文所缺少的,现代中文和古代中文严重脱节,也和现代脱节严重。

有人问过,你既喜欢巴西又喜欢匈牙利是否矛盾。当然不矛盾,但这无法向对这两种文化都缺乏了解的人详细解释。简单地说,匈牙利文学和巴西音乐一样富含食人主义精神——不断咀嚼消化混杂的文化元素,糅杂出一种独立的风格,这种风格不是中文所说的海纳百川兼收并蓄,而是对所有风格进行礼貌的解剖和可爱的讥笑。

匈牙利文学满足了我很多潜在的愿望。例如我喜欢哲学,但又厌恶科班教条,更不喜欢一涉及到形而上就板起面孔。匈牙利文学是我见到过的唯一把形而上彻底变成一种游戏的语言。常常让你忍俊不禁,却又不涉及半点低俗。倒是永远板着一张面孔的德国哲学缺乏游戏精神,因为德国哲学家仍然像幼儿一样死死咬着维纳斯的乳头。

让我在这里即兴模仿一下匈牙利作家的句式来谈谈德国哲学:叔本华说女人是一种介于成年人和小孩之间的动物。我觉得球员也是。这是为什么我爱死了球员和女人,因为他们/她们不如叔本华那么像人。

匈牙利语被视作欧洲最难的语言之一,难就难在它的孤立,语法系统与欧洲语言毫无关联,基础词汇形态极为生僻。我先从德语、意大利语、法语版本接近匈牙利文学,经过好几年的熟悉过程,才正式开始学习匈牙利语。

难以想象的是,我翻译的第一本匈牙利文学作品今年即将出版,同一年我竟然能在法国现场目睹匈牙利队的比赛。自从1986年世界杯以后,这支球队从未出现在大赛赛场。

曾两获巴西文学最高奖雅布提奖的音乐家、作家布阿尔克(Chico Buarque)有一本著名的小说《布达佩斯》,描述一个人偶然到达一个语言纯粹不通的国度之后的奇妙经历。

布阿尔克最初没有想过使用匈牙利作为背景,他只是设想故事发生在陌生的语境里。但生造名字也不容易,考虑到匈牙利语是西方人最为陌生的欧洲语言,他为剧中的多数人物安排了匈牙利语名字。

作为一个不懂匈牙利语的作家,布阿尔克如何找到这些名字的呢?别忘记他是个足球迷,他拿出1954年那支伟大的匈牙利队的名单,一阵排列组合,弗伦茨(Ferenc)、佐尔坦(Zoltan)、巴拉日(Balazs)等名字立即跃然纸上。

尽管被比利时4比0狂屠出局,我并不太为匈牙利感到惋惜。能够亲自看到他们对我已经很幸运,而且他们输得很体面,毫不龟缩,敢于冒险,自始至终在寻找创造的机会。在下午的香蕉球直播中,我甚至遇到匈牙利球迷夸奖我的匈牙利语,问我是不是住在匈牙利……这样的夸奖让我脸红。

实际上,尽管已经翻译过文学作品,按照我自己的标准,我仍然不会匈牙利语——能流利通畅地对别人讲述自己国家的问题,流利有见地地和别人讨论对方国家的问题,才是一门语言,才算得上掌握了一门语言——这一直是我的自我标准,我距离还差得很远,但我相信,我和匈牙利队未来还会见面,我还有整个一辈子去认识自己的文学祖国,学习这门语言——我好喜欢和自己祖国之间的这份陌生感。

诗歌和远方,存在于我的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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