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手记:话唠的深沉·破烂的美丽

武一帆07-11 11:00

体坛+特派记者武一帆发自波尔图

话唠的深沉

吃饱了波尔图海鲜,王磊和王勤伯异口同声道:“你有当网红的潜质。真的。”我哈哈大笑。想起《茶馆》里王利发与崔久峰谈话时笃定的语气:“您应当出去做官!”现实情景中,我们的角色是对调的。我对着手机直播软件喋喋不休了100分钟,那两个人笑昏过去好几次。

海鲜大餐是王磊招呼的。他因为工作需要,一年要来葡萄牙十趟八趟,如今已是半个波尔图人。上次见他是在圣地亚哥,当时他还是体坛的人,跟着公司汽车杂志的人一道驾车“走”朝圣之路。那晚也是一顿海鲜大餐,就在教皇曾经用餐的“圣克莱门特”。只不过我应名请客,掏钱的是磊哥。他当时是“减肥励志哥”,事迹见报,瘦得脱相。再见已胖回一些人形。

在多鲁河(西班牙叫杜埃罗河)南岸的酒厂区,王磊和他的好友、贡多马尔主帅已在午后艳阳下徜徉多时。王勤伯夫妇和我乘着funicular(缆索铁道车),唱着“funiculi,funicula”登上山顶,伴着叮当响的轻轨车走过“路易一世铁桥”桥顶,再坐着观光缆车来到河对岸。我若一个人,可能会选择那边曲折的石阶巷子爬上山顶,在大桥上走上几遭,再从山丘公园摸索着溜下来,找一间背阴的酒吧把已经累到发软的腿喝到更软。再想想,那样似乎不是我的人生,是王勤伯的。

上一次见到王勤伯是在北京的川办餐厅。体坛国际足球部一众人围着他坐,人手一碗川北凉粉,简直是圆桌版的“最后晚餐”。在编辑部,王勤伯抱怨报社食堂饭菜油腻,“应该建议萝卜丝(前主厨朱伟清的绰号),都换成橄榄油!”如果他手里捧着个插着橄榄枝的玉净瓶,那就是从阿西西山丘下界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圣方济各。我第二天兴冲冲地拿了张帕索里尼版的《十日谈》与之分享,却被告知他已离京。

再见已是8年后的波尔图。他夫妇二人上次来波尔图是2004年欧洲杯。那是体坛一众80后记者的处子秀,也是C罗在世界舞台的处子秀。不知道当时王勤伯的腰带上别了几根舌头,是不是和现在一样操着一口巴西腔的葡萄牙语。听他描述前几天遭遇的一桩趣事:“我在里斯本一张口,大家都惊呆了。就像在北京某家酒店,有个外国人用川普吆喝着开房。”你知道我有多羡慕?我到哪里都是一个说着各国普通话、用商务卡开标间的、人畜无害的东方人。

王勤伯夸奖我写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一种礼貌兼营销。但看得出来,他拜服我的“口才”。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能说话,可以不必思考地一口气说好几个钟头,或者是说话间脑子的转速已经快到难以置信。不擅长聊天的夫妻有个从小便说个不停的孩子,这状况在哪里可能都值得骄傲,也少不了烦恼。我母亲总提,国家自行车队的老教练沈金康把3岁大的男孩子扛上长城,送回来时笑道:“我撑不住了。你儿子太能说话了。”

照此推断,我写东西也该啰啰嗦嗦的才对。可就像你看到我的文章,想不到我怎样说话,听到我说话,猜不透我是怎样的人。我不大理解王勤伯其人。一顿下午茶加晚饭,说实话我既无时间、也没心情去理解他。我站在桥顶跟他说:“和你说话,感觉就像和自己在对话,只不过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按南美文学的套路,说完这话我该从桥上跳下去,激起一个惊人水柱才对。可这通向大西洋的河口,水太凉太脏,看一眼就让人起鸡皮疙瘩,令人恐惧的程度远在死亡之外。照这理论,那个话唠男孩子小时候应是不畏惧死亡的。他与河边那群争先往水里跳的移民小孩一样,凸起的肚脐上曾经挂着闪亮的水珠,不会担心丢掉的那只拖鞋再也找不回来,回家会被父亲无言怒视。

破烂的美丽

王勤伯让我领路是对的。尽管波尔图老城近几个世纪没太大变化,但十几年前的记忆总会有一些微妙的粉色灰色的朦胧感。我第一次来这座城市是4年前,也是为了欧洲杯。我在大赛前造访了葡萄牙著名体育媒体《竞赛》的编辑部,采访了总编若热·马亚。《竞赛》报社在地铁“三位一体”站附近,大街中间有个滑稽的立交桥。凭当时对葡萄牙两大城市里斯本和波尔图的初印象,我可以笃定这是个“破破烂烂”的国家。

可你在这世界上再难找出这样破烂得有理,破烂得安逸,破烂得美不胜收的地方。我真的曾在路易一世桥顶来回踱步,直到风刮翻了折叠伞。烟雨迷蒙中,似乎能看到500年前的葡萄牙:身怀国王密令的特使,将蒙着原住民人皮封面的圣经搬进船舱,再去新大陆出售给原住民的传教士,随从牵着的骡马,酒醉落水的水手和围观哄笑的人群,弹唱着法多的乐手和将腿踏在桌子上的妓女,还有那一桶桶运往大不列颠岛的烈性甜葡萄酒。

波尔图市政府当年拒绝了法国埃菲尔设计公司的方案,照旧让这座钢铁架构的庞然大物成为这座伟大城市的地标,让人在这里穿越时空。而在埃菲尔铁塔下排上半小时队,花15欧元爬上第二层观景台,再投个硬币启动望远镜,透过那模糊的小洞,你能看见什么?骄傲的灰色城市、白色大理石的堆砌物和顶上金光灿烂的雕塑?

大体可以总结出,体坛一干常驻欧洲的记者普遍不喜欢法国,说这个国家带着令人费解的优越感且不守规矩,大概因为我们阶层不够高,不会说法语、也没有不说法语就能享受“自由、平等、博爱”的资本。又因无法想象达到那种地位、获得那种资本之后,人的想法会有怎样的转变,所以大家笃定波尔图、圣塞瓦斯蒂安和在王勤伯灵魂世界中漂浮的南方才“适宜人居”。北方的北方,比如里尔,算是北方;南方的北方,比如波尔图,还是南方。

和波尔图不同,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餐厅在夏天很少供应caldo,一种加利西亚特色的菜肉浓汤。而在葡萄牙北部,你无法拒绝一碗用土豆、南瓜或玉米熬制的素汤。中午到来前,波尔图的海岸都雾气蒙蒙,几乎看不到防波堤上的灯塔,只能在朦胧中听到甩鱼竿的“嗖”声。袒胸露乳的男女老少在这个周日的上午挤上滩头,淌着刺骨的海水,面朝黑压压的海平线。大家都知道,撑过这一阵,太阳一旦驱走雾气,仍是夏日好光景。帮他们撑过这阵寒潮的,还不是那一碗朴素而凝重的汤?

加利西亚人中午喝土豆素汤,晚上鱼汤,第二天早上吃头天剩下来的汤。直到上世纪,从圣地亚哥通向马德里只有一条仅能通行一辆车的公路。大家的出路和希望只有吞吐着泥沙和泡沫的大海,永远黑着面孔、凶暴的大西洋。因此在世界每个角落,你闯进的某一间挂着贝壳图案的餐厅可能都是加利西亚人在经营。而在加利西亚的南方,被强大的西班牙和摩尔人王国包围着的,小小的葡萄牙,他们的出路,除了大海又能在何方?

无论体型,谁都可以自由平等地光着身子晒太阳是地中海地区传来的奢靡生活方式。就像王勤伯说,巴乔的经纪人能在餐馆中一下揪出一个那不勒斯同乡,就因为那个小伙子就着葡萄吃面包,我也能在海滩上分辨出喝热汤的大西洋人和喝清凉饮料的地中海人。后者可能是海神的女儿,前者必须是海神的儿子。那个爬上桅杆,目送丰沙尔的城镇从视野中消失的年轻人,正驶向欧洲杯冠军领奖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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