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玮欧洲杯旅行随笔(六):与尼斯恐袭擦肩而过

汪玮07-18 09:00 体坛+原创

文/体坛+记者汪玮


欧洲杯结束已一个礼拜,我才写下这篇欧洲杯旅行随笔的终结篇。我的反应比高速发达的信息时代慢了的确不止一个世纪。C罗的泪水和葡萄牙人的狂欢,格列兹曼的忧伤和法国人的失落还印刻在脑海里,我还没从这趟旅程中彻底抽离出来,一场决赛的胜败早已被球场外的悲剧和闹剧刷屏。还没来得及回味就要吞下新的食物,鼓囊的胃包里翻涌着各种气味,这就是你我的日常。假若尼斯海滨道和土耳其街头的图片再一次搅动你的感官,让你感觉自己和千万他人一样是只蚂蚁,这时的你只想问:蚂蚁是否也能把萨特《恶心》里的“恶心”吐出体外?



本文作者汪玮常去的佛罗伦萨咖啡馆。

佛罗伦萨,街角小咖啡馆,我像往常一样要了份空心羊角面包,一杯鲜榨橙汁。等待橙汁的我照常打开一份当天的《共和报》。意大利的咖啡馆喜欢在吧台上摆两份当天的报纸,供顾客阅览。《米兰体育报》和《共和报》比较常见,佛罗伦萨当地还会摆出一份当地盛行的《国家报》。我通常会读《米兰体育报》,因为那上头最大的悲剧顶多是意大利队败给西班牙或者德国,而且每期封面都会刊出一则尼奥吉(注:吉内•尼奥吉是意大利著名笑星)短笑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落。那一天(7月15日)尼奥吉的短笑话是:“曼奇尼说,‘我不时会看看黄色电影’。全都是国际米兰的比赛。”

《米兰体育报》比起严肃政治和社会新闻,更适合作为一天的开启,尽管《共和报》在意大利堪称第一出色的综合性报纸。我更愿追踪C罗和梅西的较量,而不是观看政变未果的伊斯坦布尔街头一群男人如何用棍棒猛敲另一群男人的脑袋;我更愿听巴洛特利腆着脸说自己能拿金球,而不是听普京新喷的厚颜高论;我更愿意观赏小猪和伊万在地中海岸的新婚靓照,而不是讨论象征自由与无际的大海该怎么瓜分。

今天这家小咖啡馆不知怎么,忘了摆出《米兰体育报》。我执着地四处翻找,甚而有些焦急。因为我知道,除了体育报纸,今天所有报纸的头条都将再次被悲剧占满。前一晚是从欧洲杯回到佛罗伦萨之后的第一个夜晚,疲惫万分的我仍然和大部分网络依赖症者一样,在入睡之前迷迷糊糊地刷几分钟手机,正是在那时我得知了尼斯恐袭。“死了多少人?”我问。“不知道,至少40人死亡,”他答。问人数,实因我早已对恐怖产生麻木。死了一个人的谋杀案让人有心探究受害者的每个生活细节,死了许多人的灾难只留下数人头的可能。

橙汁还没上来,我左手握着空心羊角面包,右手翻开《共和报》,面不改色地略过封面:你们所能想象得到的标题,控诉恐怖主义的邪恶,站在法国人民和受害者的一边。袭击中的受害者有不少人是在尼斯居住的意大利人。

我和身边这些小城上班族一样,以中产阶级见惯不怪的表情,就着各种恐怖图片和文字,细细咀嚼香浓的意式早点,轻啜各自喜爱的饮料,他们喝特浓咖啡,我喝橙汁。恐怖像表演一样,成为网络时代就餐的佐料,我也没有例外,不知不觉、自动自觉地加入了就餐的人群。

自从2012年由法国开始的一系列恐怖袭击事件开始,西欧人意识到,恐怖不再限于大洋彼岸的美国,不再限于巴以之间或是阿富汗与伊拉克。恐怖已经到了家门口,弥漫到了腰身,威胁到了心脏和脖颈:球场、海滨大道、餐馆、音乐厅、杂志编辑部,全都是西欧人日常生活的柔软地域。西欧的价值就在于政治改变不了生活,宗教也改变不了生活。至少在意大利是这样。但现在,意大利人也感受到,这种基本价值受到了最直接的挑战。


尼斯城美丽的”天使海岸“笼罩在夜幕下。恐袭惨剧,就发生在沿海的英格兰大道上。

这一次恐袭离我们很近。7月5日我们从南特机场出发飞往里斯本,报道葡萄牙队最后的两场比赛——半决赛和决赛。7月12日,我们从里斯本飞回南特,在机场取车,花三天时间,开车穿过法国中部,一路驶向东南,途经格列兹曼的故乡马孔,最后穿过勃朗峰隧道进入意大利。

当初如果我们选择从尼斯机场而不是南特飞往葡萄牙,就极有可能将C3猫车留在尼斯机场——尼斯离意大利极近(开车半小时就抵达法意边境),这样我们将在葡萄牙多逗留两天——这个气候宜人食物新鲜可口物价低廉的国家太吸引我们。那样14日飞回尼斯,国庆日在法国逗留一晚,就不能排除我们在英格兰大道为香蕉球网友做烟火直播的可能……

我们没有这么做,原因谁也不知道。无法解释命运,就更相信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决定了命运。这命运有时是幸运,有时是荒诞。

同一期《共和报》的封面是三个大新闻,头条无可争议是尼斯恐袭,第二条是追踪报道前些天发生在意大利南部普利亚大区的火车相撞事件(因为没有花该花的200万欧元安装自动警报设备),总统马塔雷拉慰问遇难者家属。我努力抵住前两条新闻图片的冲击,却因第三条新闻几近呕出刚吞下去的面包:罗马城老鼠横行,市中心广场的一个长凳上,一位年轻姑娘遭到鼠噬,四处求医……我的脑中一团浆糊:命运,老鼠,大卡车,人群,阳光海岸,碾压,血迹,受害孩子尸体旁的小布娃娃,扭曲的火车碎片……尼斯,英格兰大道,蓝色海岸,薰衣草,普罗旺斯,明信片一样湛蓝的天空,我们曾亲身体验过的这些美好都不是梦境,梦境是一排排尸体。

我宁愿不知道这些,宁愿没见过这些画面。我不知道人的大脑还有多少空间可以装盛这些,也许它是个用多少灾难也塞不满的袋子。爱因斯坦说过:“很明显,我们的科技已经超出了人性的承载。”他还说过:“极少人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感官去感觉。”越是自己去看去感觉 ,越无以承担。

对于7月14日,或许我会记起的不止尼斯这几十位遇难者,还有与他们同一天离开世界的一位伟大当代作家——匈牙利人彼得·艾斯特哈兹(1950年4月14日-2016年7月14日)。多年前,他遇到一位儿时踢球的同伴,后者正因父亲去世感到悲伤,他曾想这样劝慰这位朋友,“死亡是生命对‘为什么’给出的答案。”只是他又稍觉不妥,没有这么说。艾斯特哈兹死于胰腺癌,在治病的短促时光里,他仍以《胰腺日记》为名写作。

欧洲杯1/8决赛匈牙利遭比利时淘汰,我还在第四篇随笔里提到了他和他的弟弟、匈牙利前国脚马尔顿·艾斯特哈兹(汪玮欧洲杯旅行随笔(四):伟大的越位),叙述了这对兄弟在文学和足球之间游走的故事。他的离去使我意外,也令我惋惜。可是,假若能像他那般看待死亡,死亡本身或许并不那么可怕。只是,法国所遭遇的死亡,是没有哲学空间的死亡,是由一个个猝死串成的慢性死亡,是一个集体灾难。

最后这篇手记,我本打算多写写葡萄牙和佩索阿,写写里斯本大西洋上的光彩,以及那光彩里的诗歌。灾难,我已经吃进去太多,不想再继续咀嚼。况且描述灾难又不煽动廉价的泪水,我担心自己无力做到。有时候,我自己也无力招架: 7月2日的波尔多球场外在成千上万的德意球迷之间,有三四名盛装的法国球迷,对着成排的防恐警察拍手高唱“感谢,先生们,感谢你们……”那个时刻我看到了某道微光。

法国,为什么总是法国,偏偏是法国?自从2012年的图卢兹事件(注:一位男子在犹太学校持枪行凶)开始,法国人的噩梦没有停止过。尤其是去年初的查理周刊和年尾的巴塔克兰剧院恐袭之后,恐怖成了家常便饭。法国人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查自己的手机,或是打开电视和报纸,在起床面对这个世界之前先深吸一口气,要是没有重大事故的发生,就长舒一口气。

这不是人人口中的浪漫国度吗?这不是拥有巴尔扎克、雨果、罗兰•巴特、布罗代尔、萨特和加缪的国度吗?这不是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度吗?这不是一个国家队里绝大部分都是移民的国家吗?

半个世纪前加缪就说过,“我尽我所能去生活,在这个不幸的国度,这个人口和青年繁茂却缺乏精英的国度……”

意大利对瑞典小组赛当日,由于不是法国队比赛日,《巴黎人报》的封面不是足球,而是一个超大问号:我们活在怎样的世界里?此前一天法国北部小镇的一对警察夫妇在家中被谋杀,凶手是镇上一个开快餐店的北非移民。这期报纸用好几个超大版面,请了10位专家谈论如今法国人面对的现实:心理学家(帮助成年人和孩子面对接二连三的灾难性场景),经济学家(用难以说服自己却相信能说服别人的口吻预测什么时候有转机,什么时候会回落),社会学家(重复告诉你一遍你活在一个烂透了的时代),精神分析学家(和心理学家做着一样工业化的工作,却无论如何抵挡不了新一轮精神的崩塌),作家,历史学家(谈法国历史上比如今更惨的经历),从中找出面对每一天的力量,告诉你,“还别那么绝望,至少现在还没二战那么惨。“

我不是其中任何一方面的专家,也不相信,这些专家能从多大程度上帮助法国摆脱噩梦。或许,法国需要的不是专家——法兰西从不缺少任何领域的专家和学者,他们在智识上的高度足以令世人钦佩。他们需要的可能不过是一罐魔幻融化剂。


法国小镇布尔日

法国是每个社会未来的影子,就像我们途中逗留一晚的小镇布尔日:露天古迹保护得犹如博物馆,街道看上去干净,人看上去富足,哪怕带着塑料的微笑、冰冷的礼貌。街上行人极少,傍晚天色仍亮,商店早早打烊。只有几位非洲和阿拉伯裔的少年晃荡在街上,涣散的眼神,恣意的笑闹,流里流气地几乎要拦住我们的去路。

那时我想起2005年冬在勃艮第大区首府第戎求学时遭抢的经历:也是一个黄昏,我所居住的国际学生公寓在近郊,四周唯一一个网吧位处阿拉伯人聚集的市场附近,我从那里上网查资料,走出网吧后在一个极具所谓法兰西风情的梧桐大道上独自漫步,在天真和虚荣里幻想我的法兰西留学生涯,随即被后面冲上来的两位蒙面少年抢去了整只书包,里面有电脑和护照……我至今不能确信肇事者是不是阿拉伯人,只能肯定,那个社区没有法国本地人居住。这样彻底的割裂感,是我在意大利从未感受过的。正是从2005年起,法国各大城市移民聚集的Banlieu(近郊)问题突显,聚众烧车,与警察冲突的事件频发。

11年过去了,法国人过得仍旧不那么自在,就算我不说“他们不幸福”。南特到意大利开车经过法国中部的卢瓦尔河区,高速公路上看不见一栋该区著名的城堡,只有一个接一个的服务区,在某个服务区的洗手间里,广播里传来一个摇滚男声,他把法国男人织衣针一样的声线当作大鼓锤,敲打着他们的存在——这面破碎的大鼓,发出撕裂的声音,“幸福在哪里?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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