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波萨诺瓦到伊巴内玛——上篇:里约三大师 ​

王勤伯08-05 15:11

2014年世界杯期间,《体坛周报》推出的“巴西水彩画”系列,是国内媒体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从音乐、文学、体育等多方位和角度全面解读巴西文化的专题报道。

2年后,奥运会在里约热内卢举行,“巴西水彩画”系列仍然值得一读。现在经过作者细微修改,在体坛+app再度和读者见面。

少有一个国家像巴西,同在足球和音乐世界云集如此数量众多的大师。在世界任何角落,提到足球世界杯,不可能不提巴西; 播放轻音乐,无法不来一首波萨诺瓦。

2014年世界杯比赛用球,曾考虑过命名“波萨诺瓦”。对巴西人而言,波萨诺瓦音乐像1958-1962蝉联世界杯的巴西队,是一种经典记忆。波萨诺瓦三大师裘宾(Tom Jobim)、吉尔贝托(João Gilberto)、维尼修斯(Vinicius),是音乐里的贝利、迪迪和加林查。

老节奏,新节奏

1958年,巴西队历史上首次赢得世界杯冠军,同年,《Chega de Saudade(别再忧郁)》问世。这首由裘宾谱曲、维尼修斯作词、吉尔贝托弹唱的歌曲,是波萨诺瓦开山之作。

《Chega de Saudade(别再忧郁)

波萨诺瓦(Bossa Nova)在巴西葡语里字面意思“新节奏”。“节奏”乃巴西足球和音乐之魂,没有独特的节奏,巴西足球和音乐就和别人没有区别。

像莱昂尼达斯创造踩单车、迪迪发明香蕉球,20世纪前半叶的巴西音乐人处于永恒的试验和创造中,在桑巴的基调上,各种巴西民间音乐和欧美现代音乐交汇和碰撞。每个巴西音乐人都期待能提供一种与众不同又动听的节奏。

波萨诺瓦诞生至今,一直是“在误会中流行”的音乐。BBC在2007年制作纪录片《巴西、巴西》第一期《从桑巴到波萨》开篇很棒,指出“了解巴西音乐即是了解巴西历史”,但其后陷入英式新闻俗套,过分渲染波萨诺瓦的政治经济背景。

巴西球员发明踩单车和香蕉球,是对足球和身体的热爱,对创造的追求,对激情的痴迷,波萨诺瓦诞生亦是如此。“新节奏”,关键在吉尔贝托对吉他技法的改造,这些改造确立了波萨诺瓦看似简易、缓慢实则变幻莫测的风格。


波萨诺瓦三大师首次共同演奏《Chega de Saudade(别再忧郁)》

巴西人对音乐和对足球一样痴迷和敏感,《Chega de Saudade》问世后,无数年轻人模仿吉尔贝托独特的弹唱技法,这不仅掀起波萨诺瓦运动,且像足球一样,为很多人创造了饭碗,日后波萨诺瓦经美国传播到世界,很多无名的巴西乐手背着吉他、像三流球员一样在世界各地献艺谋生——这一点才属于政治经济,一个人越缺少创作才华,就越和政治经济有关。

三大师,三剑客

葡语常用词“parceria”(组合)在巴西足球和音乐里一样重要。贝利、加林查和迪迪一同出场,巴西从未输过。波萨诺瓦三大师都能单独创作弹唱,同时各有其长,在世界音乐史上亦是超级梦幻组合。


吉尔贝托

吉尔贝托来自巴西东北部巴伊亚州,血液里流着传统桑巴音乐家的幽默诙谐。吉尔贝托少有谱曲,更爱钻研过去的桑巴曲谱,或是改造别人为他写的歌。他会从早到晚为一小段音乐反复试验各种不同的和弦,他在演唱中的拖音、停顿看似脱离音乐规则,实际却创造出一番独特美感。据说有一次他连续几个小时练习一个吉他和弦,他家里的猫受不了,从阳台上跳下去自杀了。

用其第二任妻子缪夏的话说,仔细听,吉尔贝托的各种篡改弹唱总是引人发笑。他会自己把录音带灌好,扔给制作人后马上消失,避免对方拿着“跑调、重录”的陈规来找他。后来美国大批爵士乐手学习吉尔贝托的停顿和拖音,将其科班化、固化,让这种创造失去魅力,就像英国德国的足球学校教练后来也教小孩踩单车,也很实用也能演出,但和巴西人那种戏虐对手的把戏快感不再是一回事。

吉尔贝托的Desafinado, 走音之歌。把走音搞出幽默和美感

查看维基百科全书“波萨诺瓦”词条不同语言版本,可以发现说法各不相同。最让巴西人无法接受的一种,是说波萨诺瓦乃爵士乐的一种。实际上,仅说“波萨诺瓦是桑巴和爵士的结合”已严重偏离事实。吉尔贝托曾说,“我永远不会接受爵士这种音乐,因为我不会让自己掉格。”

《单音符桑巴(samba de uma nota so)》 ,裘宾的很多歌曲后来都被当作钢琴演奏曲。实际上裘宾的创作就是有很强的钢琴练习曲痕迹,像这个单音符桑巴,完全像是让钢琴手练习弹奏节奏的

作曲家裘宾出生在里约中产家庭,是个不狂热的弗鲁米嫩塞球迷。早年的裘宾在夜总会整夜弹奏谋生。为了不再每天凌晨回家,他努力接受各种白天可做的工作,例如为别人担任制作和调音,最后干脆自己作曲。裘宾的音乐里,欧洲古典痕迹超过美国爵士,他一般会在清早独奏勃拉姆斯、肖邦,然后开始谱曲。


据说50年代末巴西女人眼中的3大帅哥是裘宾, 阿兰德隆和1958年巴西国家队队长Bellini

维尼修斯曾在英国牛津大学研究文学,常年担任外交官。维尼修斯绰号“小诗人”,其实他在巴西诗坛地位很高,是他自己说话爱用昵称,如“小汤姆”、“小若昂”,有一天裘宾反问他,“小诗人,你这辈子到底要结几次婚?” 维尼修斯短暂的66年生命中,一共结过9次婚。最后一次成婚时,好友托奇尼奥写歌献给他:《快乐的囚徒》。


维尼修斯和裘宾二人一起工作

维尼修斯是博塔佛戈球迷,曾写过一首献给加林查的诗《瘸腿天使》,“比自己的思维更快/晃过一个,再一个;在他的踩动中/皮球快乐地编织风的脚印”。

在愤怒和误读中流行

1959年,法国导演马塞尔・加缪的影片《黑人奥菲尔》在欧洲大获成功,开篇歌曲《A Felicidade(幸福)》正是裘宾和维尼修斯词曲杰作。此后多年巴西歌手们去欧洲演出,都会被要求献奏此曲,“悲伤永无息,幸福终有止”。而每逢巴西国家队输球,必定会有阿根廷媒体使用“悲伤永无息”作为标题。

影片《黑人奥菲尔》开篇,歌曲就是《悲伤永无息》

但影片首映式上,同时也是剧作者的维尼修斯愤然离席,因为镜头里全是法国人对巴西的臆想和陈见。《黑人奥菲尔》也是美国总统奥巴马的母亲少年时观看过的第一部外国影片,多年后奥巴马陪同母亲重看,他的观后感和维尼修斯很近似。

吉尔贝托和裘宾

对波萨诺瓦传播贡献最大的是美国人。50年代末,大批美国爵士乐手发现这种神乐,纷纷南下巴西取经。波萨诺瓦风靡美国,《伊巴内玛女孩》等歌曲脍炙人口,裘宾和吉尔贝托此后都去美国淘金,但卖座的后果也很尴尬:美国和受美国影响的世界,必须要在爵士乐的框架里接受波萨诺瓦。


裘宾和Frank Sinatra

多年后,裘宾的儿子保罗(也是音乐人)受邀参加一个爵士乐研讨会,被告知他父亲是在爵士乐坛被演奏最多的作曲家。保罗不得不表示异议:波萨诺瓦不是爵士,父亲当年多次强调这一点。且绝非波萨诺瓦需要爵士,是爵士需要波萨诺瓦。美国爵士乐手不仅大量地从波萨诺瓦吸收资源和灵感,也以同样的方式“吸血”过古巴音乐。

Frank Sinatra演唱的英文版Drinking Water。这是爵士,但不管怎么说,Frank Sinatra对波萨诺瓦的传播做出了贡献,他说Tom Jobim是20世纪最伟大作曲家。

笔者认为,除了“欧美中心主义”思维,问题焦点是美国人带着消费主义心态去对待波萨诺瓦,他们自始至终都不那么理解巴西音乐。就像马尔克斯等人的小说在美国制造过的“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美国人一个既可爱又可恶之处,是他们善于向全世界传播自己也不太明白的东西。

爵士乐手们让一种被固化的波萨诺瓦在全世界的连锁咖啡店里流行至今天,在巴西,象征着创新精神的波萨诺瓦运动60年代中期便走向终结,三大师和众多高徒从那时开始就已在寻找新的节奏,我们会在接下来的《巴西水彩画》系列里深入介绍。

维尼修斯和裘宾二人一起工作

三大师里,维尼修斯在美国影响力最小——美国人直接去掉他的葡语歌词,填上英文词——但维尼修斯对波萨诺瓦的重要性和吉尔贝托、裘宾并不分高下,是他确立了波萨诺瓦的诗性,这种诗性被美国市场断然阉割。波萨诺瓦的诞生,三大师缺一不可。如果不听葡语歌词的波萨诺瓦,算不上听过真正的波萨诺瓦。

Falando de Amor,这是裘宾亲自演奏,他的二婚妻子、维尼修斯的女儿、吉尔贝托的前妻Miucha等人一起演唱的版本

履历上,维尼修斯比其他两人更国际化,但个性上,他却最“巴西”,自称“我是巴西最黑的白人”。

巴西人玩音乐,少不了踢球一样的逗乐戏玩,不管是否有伤大雅,维尼修斯就像加林查,只要他在,一定有乐子。

一次维尼修斯和裘宾为瑞士电视台做现场音乐会,突然走到裘宾的钢琴旁边,“Tom,你现在意大利语怎么样了?”

“还行。”

“讲讲昨晚旅馆的事情。”

裘宾用结结巴巴的意大利语说,“哦,是这样的。我进门发现一张纸条:234房间,我老婆想要你。我已经老了,累了……”

波萨诺瓦三大师的故事,要3本厚书才能讲完。亲爱的读者朋友,如果你们在这里想问,看似忧伤,实则内含很多逗乐之处,那么简单而言,原汁原味的波萨诺瓦精神到底是什么?

我的理解是:亵渎的快乐。

亵渎本身是一种创造,如果你热爱生活,不要忙着赞美它,在那些祝福、感伤和抒情之前,你首先还欠它一份亵渎

推荐试听 (专辑):

-João Gilberto: Chega de Saudade (波萨诺瓦开山之作)

-Lisa Ono - The music of Antonio Carlos Jobim "Ipanema" (2008) (小野丽莎演唱的裘宾歌曲集锦)

-A Arca de Noé (维尼修斯去世前写的儿歌专辑,演唱者云集了当时巴西歌坛重要人物)

敬请关注本专题的下篇:从波萨诺瓦到伊巴内玛——女神


点击文末关键词“巴西水彩画”,可看该系列所有文章。

热门评论

暂无评论

全部评论

暂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