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专题:巴西水彩画(6)——西古•布阿尔克

王勤伯08-12 01:33

2014年世界杯期间,《体坛周报》推出的“巴西水彩画”系列,是国内媒体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从音乐、文学、体育等多方位和角度全面解读巴西文化的专题报道。

2年后,奥运会在里约热内卢举行,“巴西水彩画”系列仍然值得一读。现在经过作者细微修改,在体坛+app再度和读者见面。

Chico Buarque de Hollanda Vol 1 (1966)是西古的第一张专辑,22岁。西班牙输给荷兰第二天,有巴西球迷把这张碟的封面做了改动,在微笑的那张图片下写Chico Buarque de Hollanda,在忧郁那张图片下写Chico Buarque de Espanha。这里用了谐音,实际,葡语里,“荷兰”是Holanda,少一个L。

奥运会开幕式实际是里约作曲家的音乐小集萃,有不少背景音乐没有歌词,但对于巴西人来说,这些歌曲耳熟能详。例如西古•布阿尔克的《建设》。

西古•布阿尔克《建设》

可以说,在巴西历史主题的舞台剧里,《建设》作为背景音乐的部分是一个小高潮。当高楼林立在巴西的大城市,巴西的问题悄然变成世界的问题——个体在钢筋水泥丛林里的处境。

(一)奥运日,西古去别处开幕

《建设》创作于70年代初,围绕一个建筑工人生命中最后一天,出门之前吻别妻儿,在工地上突然触电坠落身亡。当时的巴西军政府热爱夸耀本国建设日新月异经济迅速发展,《建设》却展现个体在这些伟大成就里轻如鸿毛,甚至面临更加深刻的悲惨境地。

巴西结束军政府独裁恢复民主选举之后,西古•布阿尔克曾一度否认《建设》是一首反专制歌曲。或许他说的有道理,这首歌在今天的现代生活里仍然有其意义,尤其配上演员们攀爬高楼似乎想钻进某个公寓又钻不进去的场景是现代人集体的悲剧,无论有没有投票权,无论在贫民窟还是在电梯公寓里拥有或不拥有一穴之地,个体在这些现代化的庞然大物面前变得愈加渺小。

既然西古•布阿尔克是仍然在世的里约本土音乐人里最伟大的一位,为何开幕式不邀请他去献唱呢?

因为他在场外忙着抗议政府。

奥运开幕当天,西古•布阿尔克去里约奥运村外参加了 “民主运动会”开幕式,这是巴西艺术家们有意组织的和“奥林匹克运动会”谐音的活动,抗议巴西代总统特梅尔倒行逆施是运动会主题。

主办方原本安排西古•布阿尔克踢一脚球宣布运动会开幕,结果72岁的西古•布阿尔克突然来了兴致,踢球还不够,直接跑到台上指挥观众唱歌,然后,他献唱自己的反独裁名曲《尽管有您》。

《尽管有您(Apesar de Você)》。MTV开头抗议人群举着的标语“amanha vai ser outro dia(明天会是新的一天)”就是这首歌的歌词。

(二)贝利,那歌不是我写

在巴西实现民主选举以后,西古•布阿尔克从未在政治集会场合唱过《尽管有您》。多年不唱的老歌突然重温,西古•布阿尔克在奥运开幕第二天又抢占了巴西报纸重要版面。

2年前的世界杯,西古•布阿尔克就曾抢过一次头条。

那一次并不是他主动,而是2014年6月19日恰逢他的70寿辰,尽管西古正在法国巴黎忙于写作自己的新书,巴西媒体仍然很早就开始为他庆祝。乐坛同道们对其毫不吝啬溢美之辞:最好的音乐,最棒的葡萄牙语诗性,最妙的乐词和谐。

在巴西乐坛,西古是波萨诺瓦音乐的集大成者,也是终结者——他的创作让波萨诺瓦扭转了为迎合美国市场而过分爵士化的倾向,向巴西传统音乐回归。西古的音乐甚至可被视作乐迷进入巴西音乐腹地的一道门槛——只有对他拥有足够的了解,才算得上了解巴西的音乐和社会史,否则,只能停留在经过美国爵士乐转口的《伊巴内玛女孩》二手货阶段。


西古和贝利

在巴西,从贝利到罗纳尔迪尼奥,球星们无不以结识西古为荣幸,而西古本人是个超级球迷,“问题是,每次和巴西球员在一起,我想谈足球,但他们总是要谈音乐。”

有次,球王贝利对巴西政坛厌倦不堪,打电话给西古吐槽,对各种乱象一番叹息后,贝利说了一段歌词,“西古,我打电话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不就是你歌里唱的一样吗?”

“贝利,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说的歌不是我写的。”

为何贝利吐槽政治,要打电话给西古?因为整个巴西没有谁不知道,西古的音乐不仅好听,且一向关注民生。

西古的另一首歌《流浪剧团》。来自巴西东北的年轻歌手Roberta Sa有次在里约街上偶然看到西古,紧跟着他进了餐馆,自报家门对老人说希望和他一起翻唱西古年轻时写的歌曲《流浪剧团》,没想到西古当场就爽快地答应了。MTV中的西古尽管已经不再年轻,但却充满了魅力。

(三)尽管有您

西古的父亲塞尔吉奥是个学者,其著作《巴西之根》是巴西研究者必读之书。母亲阿梅利亚是家庭主妇也是知识分子、画家和钢琴师,还是社会活动家,巴西劳工党的创立者之一。

西古从小在知识氛围里成长。父母的朋友里,西古和姐妹们最喜欢一个叫维尼修斯的叔叔。他每次来访,要么带来一整个乐队,要么一把吉他,然后,弹唱,桑巴。

西古一家的房间四壁都是书墙。西古喜欢读书和写作,更喜欢唱歌、写歌、跟姐姐学吉他。22岁,他即凭借歌曲《乐团》赢得Record电视台巴西民歌节大奖。

西古的成名作《乐团》

西古身材高大,谈吐优雅,还有一双绿眼睛,这让他成为巴西少女疯狂追逐的偶像,堪称“国民男友”。


年轻时的西古

民歌节参赛者下榻的酒店,桑托斯队也常落脚,西古和贝利成为朋友。论人气,西古的人气甚至高于贝利,因为足球一度被巴西左翼视作军政权收买民意的手段而不愿亲近,而西古的歌既好听又反政府,一度被誉为“巴西人唯一可达成一致的钟爱。”

当时有说,西古对巴西军政权独裁者发出豪言,“您不喜欢我,可是您女儿喜欢!”——西古本人后来否认说过,但此话流行甚广,且巴西人都相信是真的。

西古和好友托齐尼奥合作的流亡歌曲《Orly机场桑巴》(Orly是当时的巴黎机场,多数巴西流亡者到达欧洲的第一站)。歌写好被一辈子小孩子模样的“老叔”维尼修斯听到,有点嫉妒,维尼修斯说有句歌词不够好,让两人接受他的改编并把他的名字写进作者里面。几天后西古给维尼修斯打电话,“巴宣部把你的改动删了”,维尼修斯回答,“那就还用你的,但作者3人不变”。

波萨诺瓦宗师裘宾注意到西古不仅写歌出色,且写词极具诗意,多次邀请他担任创作搭档。西古的姐姐缪夏在巴黎上学期间成为吉尔贝托第二任妻子——再加上幼时便认识的维尼修斯叔叔,西古可谓在波萨诺瓦三大师门下成长(参看之前我们对波萨诺瓦三大师的介绍),日后成为波萨诺瓦集大成者,并非偶然。

西古对60年代社会运动的参与远超波萨诺瓦三前辈。他很多作品直接拿独裁政权开玩笑,如67年赢得民歌节大奖的杰作《忙晕》(Roda Viva),这些歌歌词讥讽独裁,乐调又好听,轻易成为学生运动必唱曲目。

《忙晕》(Roda Viva)经典的1967年唱片版本,西古和著名的MPB4合唱团一起演唱。


西古和Mpb4合唱团

写于1970年的《尽管有您》,这个“您”指的是独裁者,“您创造了这国家,也创造出整个黑暗,您创造了罪恶,却忘记创造宽恕,尽管有您,明天必将是新的一天……”

西古曾在意大利躲过2年风头,回巴西后继续让军政权难堪。1971年,他在若宾、维尼修斯协助下推出专辑《建设》。这张碟在滚石20世纪巴西100张经典唱片中名列第3(个人专辑第一),在音乐上标志着西古对波萨诺瓦的独立。其主打歌《建设》被认为是对那个时代的巴西最有揭示意义的歌曲,被选入2016奥运开幕式并不偶然。

《建设》深刻讥讽了军政权自吹自擂的巴西经济高速成长,通过描写一个工人生命最后一天揭示资本主义和专制政权对普通大众的双重牢狱。主人公精神状态在曲调和语句的重复中逐步改变,从离家时吻别妻子的正常人,进入建筑工地机械一样的自动化状态,最后,他彻底失去意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空中飞落而死。

(四)内心深处的那条狗

90年代开始,西古出唱片越来越少,却拿了3次Jabuti奖,这是巴西文学最高荣誉。西古早年写过剧本,该行写小说,是想“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创造性劳动,写歌毕竟是更多依赖青春活力的事情。”

西古与其描写对弗鲁米嫩塞之爱的文章

巴西人喜欢挑战权威,不少文学迷攻击西古获奖是因为他名气大。不过西古的东西确实值得读,而且写得颇有音乐性。

“喝口干邑白兰地,现在我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亲切。

雨已停,这样的夜晚适合漫步。古老的路石闪闪发光,石头圆滑仿若小男孩的脚,我立即想要顿足起舞。

我跺起舞步,真的,我竟跺出一种好听的声音,狭窄的街道里回响。我看见一道窗户打开,一个戴帽子的女人探出头来,她的脸并不好看,我却看见她的喉咙,我知道她要喊叫,赶紧转过街角,加快脚步。

跨过塞纳河,走到杜乐丽花园,我蹑手蹑脚地走过那些装满荣耀、门牌和哀伤的街道。伏尔泰出生在这里,雨果在这里住过,保罗·塞尚在这所房子里作画,德彪西在这里去世。

在这里,我的骄傲却胜过了巴黎——我想着尼尔顿·桑托斯,齐齐尼奥,帕甘,想着卡斯蒂利奥,平达罗,皮涅罗。”

以上这段文字出自1998年世界杯期间西库•布阿尔克在法国为《圣保罗州报》撰写的专栏。作者有意不提贝利、加林查等最显赫的名字,意即无需大师出手,他那揉合着巴西音乐和激情的骄傲即已完胜巴黎小市民的拘谨——段落末尾的6名球员,尼尔顿•桑托斯是1958年世界杯冠军队成员,巴西队历史上最杰出的边后卫之一,齐齐尼奥是1950年世界杯巴西国家队领军人物和马拉卡纳惨案亲历者,帕甘是50年代桑托斯队著名中锋,卡斯蒂利奥,平达罗,皮涅罗则是50年代弗鲁米嫩塞俱乐部名噪一时的“终结三叉戟”。

西古的获奖小说里人物姓名很奇怪。西古后来解释说:小说《本雅明》里的各种怪名,都是他球队里的队友绰号;而小说《布达佩斯》,西古原想写一个想象的国度和语言,发现这样不好写,就改成让故事发生在匈牙利,于是,故事人物名字几乎全摘取自50年代那支名震寰球的匈牙利队。


西古造访葡萄牙时还曾同尤西比奥一道在球场上进行较量

“音乐和文学都不是我最大的爱好,我最爱的是足球。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希望做球员,一名可以代表巴西国家队参加世界杯的球员”,西古说。他幼时曾跑去圣保罗的尤文图斯俱乐部试训,但试训的小孩太多,教练看到他的身材,甚至没有让他出场。


老西古在慈善赛中出战

西古原本打算坚持踢球到2000年(56岁),却坚持踢到今天。他有自己的小球场,每周踢3次,断过十字韧带,伤愈继续踢。如果去国外旅行,他一定要找到球场。他说希望踢到95岁。西古曾以自家的狗嘴里总含着一个网球为例说明自己为何钟爱踢球,“踢球可以让你重新成为你内心深处的那条狗……”

(五)遗憾没写更多足球

西古还喜欢在国外冒充球员。在摩洛哥,他告诉出租车司机自己是巴西前国脚,参加过1982世界杯,司机不相信,西古辩解说,“因为我是苏格拉底的替补”。

在法国巴黎戴高乐机场,边境官发现西古被人前呼后拥,问他是不是个明星,“是的,我是个球星”。边境官指着他身后的吉他箱子问,“这个?”西古说,“我害怕球鞋被偷,用吉他箱子来藏鞋。”


西古与尤西比奥

西古认为,足球在即兴灵感方面的魅力是任何一种别的艺术形式无法比拟的。

若论即兴灵感,西古也是个中高手。少年时代他参加类似今天真人秀一样的电视歌曲比赛,主持人任意说一个词,参赛者需立即唱出一首包含该词的巴西歌曲。西古竟然能现场编出一首新歌来,谎称是某位前辈高人的作品,骗过所有评委!


西古和“雷鬼教父”鲍勃·马利一同踢球

西古说,巴西的球星们对音乐研究都很深。他流亡意大利期间,加林查夫妇也在罗马,西古为加林查当司机,带他去罗马郊区参加各种挣酒钱的表演赛。加林查对吉尔贝托了解之深令西古惊叹,他甚至能说出其演唱中每个特殊处理所在!

和裘宾一样,出生于里约中上阶层的西古是弗鲁米嫩塞球迷。他把“反弗拉门戈”看成一种不随波逐流的选择,说选择大众热爱的弗拉门戈就像“在撒哈拉崇拜太阳、在亚马逊参加树节”一样容易,而弗鲁米嫩塞属于“没有母亲的婴儿,患哮喘病的小孩,戴绿帽的丈夫”。

西古的一大遗憾,是没有写出足够多的足球歌曲,因为足球这种激情真不好写。1989年,他写了一首叫《足球》的歌曲,献给加林查、迪迪、贝利和帕甘,前两人是博塔佛戈球星,后两人是桑托斯搭档,西古想象存在这样一条多人组成的梦幻锋线,在帕甘的要求下,西古又增加了一个名字,同时代的圣保罗球星卡尼奥特罗。

推荐试听 (专辑):

Chico Buarque de Hollanda Vol 1 (1966)

Chico Buarque de Hollanda Vol 3 (1968)

Construção (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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