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水彩画(15)——快乐面包！快乐马戏！
无论2014世界杯还是2016里约奥运会，维罗索(Caetano Veloso)始终是我第一个希望介绍的巴西音乐家。但我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把他放到最后，甚至有一种隐隐的害怕，害怕自己的文字承载不起这个名字的重量。
维罗索就是我所追寻的巴西精神。2014年6、7月，在我长时间独自一人自驾车探寻巴西的旅途中，车里反复播放着他的歌。
1年以后，在2015意大利翁布里亚爵士节上去现场聆听他和伊尔的演唱会，或许将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音乐经历。两个70多岁的老人，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把轻快悠闲的爵士节现场变成了热情似火的马拉卡纳。
“不屈不饶”的罗纳尔多
维罗索是罗纳尔多的好友，两人也有不少相似。
巴西足球巨星都是乐迷。几代巨星中，加林查的音乐见地我们已略作介绍。贝利的业余爱好是写歌，他甚至受艾丽丝、伊尔等歌手之邀灌制过唱片，然后被乐坛定义为“世上最优秀的球员和最糟糕的作曲家。”
维罗索、伊尔和贝利
济科在弗拉门戈出道时常造访“新巴伊亚人”乐队的居住地。而罗纳尔多最喜欢的音乐家就是维罗索，维罗索很多歌曲他烂熟于心。据万佩塔回忆，罗纳尔多有次在桑拿房里先问了扎戈一系列关于意甲的古怪问题，然后突然唱起维罗索的一首歌，扎戈越听越不对劲，才意识到罗纳尔多是在拿罗马输给国际米兰戏弄他，差点冲过去暴打大罗。
《圣保罗之歌（Sampa c）》，讲述自己当年从巴伊亚来到大城市圣保罗的故事
维罗索出生于1942年，是罗纳尔多的忘年交。两人都是超级天才，且具备强大的颠覆性。罗纳尔多巅峰时代一人进攻一支球队，中锋边锋前腰中场全包办，极像和伊尔一起在60年代末掀起“热带主义运动”的维罗索，后者毫不在意受到所有人的敌视。他推出《禁止使用禁止》一歌时，迎着现场观众的嘘声说：
“你们就是那些要夺权的年轻人？你们只是有勇气在今年把掌声送给去年你们害怕过的一种音乐而已。你们只是那种明天才跑去杀害昨天已经死掉的老仇敌的年轻人。你们什么、什么、什么都不懂，绝对地，什么都不懂！”
2008年，罗纳尔多和人妖的丑闻爆出，维罗索在自己的音乐会上先唱了一首老歌《3个人妖》，然后发表了一段辩护词，“我看了罗纳尔多在电视上说的话。罗纳尔多不该道歉，他没必要道歉。他到底有什么问题？生活是美丽又错综复杂的，他不需要对大家做什么解释。他内心私隐的东西，到底对他人有何意义？这只对他自己和他的女友有意义，我仅希望他能获得女友的原谅。音乐是诗歌，罗纳尔多的足球也是诗歌，诗歌无需屈从。我这样说不是对当事其他3人（人妖）的不敬，但罗纳尔多在勒索面前没有让步，这是对的，我绝不会给勒索我的人妖一分钱！罗纳尔多的作为（报警，不怕曝光），证明他是个巨星。”
此后维罗索的另一场音乐会，罗纳尔多和母亲一起到场并坐在前排。当维罗索说要献歌一首给罗纳尔多时，现场歌迷一起高喊《3个人妖》。但这次维罗索唱的是他的杰作《O Leozinho（小狮子）》，也是罗纳尔多最喜欢的歌曲。演唱会结束后，罗纳尔多立即前往后台，对老友问候致谢。
尽管和罗纳尔多惺惺相惜，在巴西乐坛巨星中，维罗索是对足球不太狂热的一个。年轻时代，维罗索的兴趣完全集中在音乐、哲学、绘画等领域。倒是1969年他被军政权非法拘押2个月后释放，被限制居住在老家萨尔瓦多4个月，这段时间里他频繁去新水源球场看巴伊亚州联赛，后来他和玛莉亚·贝塔妮娅、嘉尔·科斯塔、伊尔一起为巴伊亚俱乐部灌唱过队歌。
09年，维罗索到场观看小儿子的足球比赛
70年代从伦敦流亡回来，维罗索在里约也常去造访“新巴伊亚人”的居住地“爷爷的旮旯”，但新巴伊亚人下午踢球的固定节目他不热衷。维罗索更喜欢爬上“爷爷的旮旯”院子里的大树，他是个爬树高手。
《伦敦伦敦》，维罗索流亡英国期间写的一首英文歌，既有乡愁，又轻轻地调侃着不列颠文明世界的虚伪和无趣
60年代中期，维罗索喜欢和西古·布阿尔克结伴泡吧，后者总是喝得烂醉，但奇技是即使走路踉跄也能平稳驾车。一夜，西古酒后说要去给某女唱小夜曲。是他的女友之一，女孩家人隔绝了她和西古的往来。女孩家楼层太高根本听不到歌声，维罗索自告奋勇爬上大树，在和女孩窗户平行的高度献歌一曲。
维罗索常被描述为一个双性恋，他不喜欢这个定义。同性恋常是专制政权仇视对象，他喜欢用言行在这个话题上制造刺激。维罗索认为同一个人天生可以存在不同倾向，他的女伴众多，但年轻时做心理测试结果却是“潜在的男同”。维罗索认为宣称自己100%异性恋的人，实际只是刻意压迫内心潜在的另一种倾向。他引用法国精神分析大师拉岗的话，“异性即和我面对的那一个。”
“所有伟大的天才心灵都是雌雄同体”，维罗索很符合伍尔夫的描述。他也称赞好友西古“内心的那些女人都很美”，西古·布阿尔克是很确定的异性恋，但他在歌曲里关注和展现女性的心理甚至比维罗索更频繁。
热带主义
就像波萨诺瓦经英美世界爵士乐转述，在定义上严重扭曲，“热带主义（tropicalia或tropicalism）”遭遇甚至更惨。有人简单地说热带主义是把电子乐、摇滚乐引入桑巴，或如BBC《巴西，巴西》记录片第二节“Tropicalia”尽管采访到了维罗索、伊尔等关键人物，却继续犯下为一切寻找政治背景的简单错误。
“热带主义”是思潮，并非单纯的音乐形式。只需听听维罗索的经典作品，很多歌曲和电子乐、摇滚乐都没有关系，甚至只是简单的吉他弹唱的情歌。
《自从桑巴成为桑巴（Desde Que O Samba E' Samba）》，维罗索的歌，和伊尔合唱。
热带主义两大领袖中，音乐高手伊尔是运动的心脏，哲学功底很深的维罗索则是大脑。作为两个毫无背景的巴伊亚穷青年，他们在60年代中后期的音乐实践获得了巴西一些重要诗人、造型艺术家的注意。诗人和艺术家们的参与提升了音乐实践的文化冲击力，他们除了为维罗索的新歌建议“热带主义（Tropicalia）”这个名字，还将奥斯瓦尔德·德·安德拉德在20年代提出的“食人主义”作为重要概念引进这场实践。
食人主义是从旧时巴西印第安人食人乃至吃掉白人殖民者的故事中抽象出的文化概念。意指在巴西这种落后的殖民地国家，艺术家应如食人般吞噬各种文化元素，转而糅合出一种可用来交还给世界的文化产品。
《疯狂之美（Maluco Beleza）》。维罗索也翻唱很多别人的歌曲，如这首是巴西摇滚歌手赛萨斯的代表作，维罗索受邀在纪念赛萨斯的音乐会上演唱。
很多人对食人主义的诠释到此为止，以为食人主义是兼收并蓄海纳百川，其实不是。我们有必要说下去——吃进口的东西，再从身体末端出来，是什么？因此，食人主义代表的文化运动首先是一种反文化，是对当下强势文化在吸收的同时进行亵渎和挑战。
60年代的巴西，自由最大的敌人是军事独裁，但反对立场的左翼也是强势文化，影响全世界的非左即右问题同样影响着巴西。更别指望默不作声的“不左不右者”，他们大都是庸众、墙头草或投机分子，在艺术上无甚成就。
维罗索反对右翼独裁，也反对左翼民族主义。在欧洲，左翼、共产主义意味着国际主义。但在第三世界国家，由于美国文化的强势输出，左翼人士借助民族主义作为抵抗形式，不惜变得狭隘。秘鲁作家略萨的儿子小略萨有一书《拉丁美洲完美白痴手册》，详述原本属反对派的拉美共产主义者转变成民族主义者、当权后又成贪官污吏的过程。
1967年，维罗索的歌曲《Alegria, Alegria（快乐，快乐）》被视作音乐“热带主义”运动的开端，这首歌的歌词展示的是一个从小地方来到大城市、内心仍保存着自然纯真的屌丝青年面对着世界、国家、社会、商业文化层层叠叠的怪象。
《Alegria, Alegria（快乐，快乐）》，此版本附有歌词英文翻译字幕
维罗索和伊尔吸收披头士、亨德里克斯等英美音乐的风格，让他们被很多左翼分子视作卖国贼、巴奸。尽管“热带主义”运动在左中右三派都吸引了部分追随者，但严格地说，刺激远大于号召力。
因此，1968年维罗索和伊尔被右翼军政权逮捕入狱时，他非常惊讶，因为他们被广泛视作左翼反对派的敌人。后来，一个审讯官把话说得很明白：你们比反对者更危险！
这里是个关键线索——非左即右的话语世界里，统治者真正恐惧的不是反对者，因为彼此路数心知肚明。倒是一种全新的独立文化潮流，一种横扫左右的亵渎之力，才是洪水猛兽。
《地球地球（TERRA）》，这是讲述维罗索在监狱里第一次见到地球的太空航拍照，他把地球形容为一个女孩，“纵使远行迷航，又何曾将你遗忘”
张晓舟在《生于1982》访谈中提到过“突变体乐队”(Os Mutantes)。乐队成员当时只是3个圣保罗富家小孩，主唱瑞塔·李是美意混血。他们平时喜欢找维罗索和伊尔玩音乐。这3个人很神，无论什么歌到了他们手里，都能变出一股清新的邪气。
维罗索、伊尔和突变体乐队等
1968年多位歌手参与的合辑《Tropicalia: ou Panis et Circenses(热带主义：或面包与马戏)》等同于音乐热带主义宣言。其中歌曲《Panis et Circenses（面包与马戏）》最具嘲讽亵渎之力，由维罗索、伊尔词曲，突变体乐队演唱，“我想要歌唱，我的灵感来自太阳……可是人们都挤在饭堂啊，忙着出生和死亡，忙着出生和死亡。”
“热带主义”和摇滚精神密切相关，但它同时还是一种深刻的世界观。维罗索和伊尔为运动注入了强烈的巴伊亚色彩。70年代，伊尔带入雷鬼乐，还引导了巴伊亚音乐脱离里约中心的独立发展。
体现这种世界观的话来自维罗索，“我是巴伊亚人，也是外国人。”
第三世界国家容易出现的一种情形，是和世界交流的口岸化集中化。例如在中国，北京上海人潜意识里会觉得他们比四川和陕西人离欧洲更近，对输入的欧洲文化更有诠释权。
在巴西，里约是外国文化的集散地和进口标准制定者。热带主义音乐人将巴西各种乡土音乐和欧美音乐乱揉一气，亦是对本国文化中心的冲击——这是一种彻底的解放，只有勇气和才华俱佳者，才有底气宣布：我的精神世界，有源泉，无口岸；有故土，无首都。
推荐试听（Caetano Veloso专辑）：
Caetano Veloso (1967)
Tropicalia ou Panis et Circencis (1968)
Muitos Carnavais (1977)
点击文末关键词“巴西水彩画”，可看该系列所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