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疫情日记⑧:我靠无聊维持生计

王勤伯03-07 12:37 体坛+原创

体坛周报全媒体驻意大利记者 王勤伯

(一)

意大利全国都停课了,我们家快3岁的女儿已经在家呆了一段时间。

现在意大利政府准备推出一个新举措,为被迫请假在家带小孩的父母提供经济方面的补助。

对于习惯了一早把孩子送去幼儿园的家长来说,从早到晚陪同自己的小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到底,父母又应该教小孩什么内容?

女儿去年秋天开始上托儿所,正处于学语言进步很快的阶段。很显然,我也会担心长时间不去幼儿园影响她学习语言的进程。

情况和我的想象完全不同。在家里的这时间段,她会突然冒出一些之前从来没有说过的句子,正确的句子,使用的场景恰如其分。

这让我想起过去学外语的经历。很多老师教育学生,爱说“学语言要循序渐进”,但我认为循序渐进是把人当作机器,语言是活人使用的东西,学语言也要经历活人情绪和体力的高低起伏才符合自然规律。

我喜欢学一阵又停一阵,有时候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正是在停歇下来的那一段时间,各种学了立即忘掉或者是印象肤浅的内容,突然清晰地冒出来。这是一种必须的沉淀吗?

总之,家长的担心,常常是多余的。

(二)

意大利《晚邮报》的心理副刊刊登了一篇写给家长们的文章。文章大意是:

不必担心孩子们在家里缺乏托儿所和幼儿园一样的玩乐,更不必担心他们在家里感到无聊,因为我们所有人其实都需要无聊,这样才能感觉到真实的自己,平息外界的喧嚣,切断外在联络专注于内心的所有。

对于孩子同样如此,他们需要在一些无所事事的时刻感受到虚空。孩子们的生活有一大部分也存在于压力之中,匆匆忙忙,各种活动、课程、游戏、庆祝、体育。这些都很重要,但在这样繁重的日程表里,还缺少一个慢速和自由的空间,让他们可以感受自己真实的情感,也因此学会管理自己的情感世界。

看上去有点荒唐,但或许恰恰就是这段隔绝外界的时间里,孩子们有希望变得更平静坦然,因为我们需要从感官世界的海啸中抽身出来,离开各种刺激。在各种事物和需求的反复刺激中,人们常常对自己得到的东西也变得缺乏兴趣。

这篇文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在某种程度上,四川小县城的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隔离营。在精神生活层面,这样的县城处于大自然和城市文明之间最撕裂的地带,自然被无情地掠夺和破坏,丛林和野兽在自诩文明中心的那一端。

故乡给我最大的财富就是深刻的无聊,我逃离了故乡,却把无聊装进行囊。直到后来离家远行,置身于城市丛林里,我才明白这份无聊是最宝贵的行李,当我最需要寻找专注时,那里是我内心的居所。

(三)

女儿在家里每天会有一段时间看Youtube上的儿童歌曲视频。

我很少教她英语,极少。在幼儿园里,有一个老师和小孩说英语。

或许她也不认为这些歌曲是英语教学,她只认为是唱歌。她会反反复复地听同一首歌,连续很多天重复。

也没有人对她解释过歌词的意思,但最后她总是可以应用到具体的生活场景里。她会拿起我的旧手机,假装在和别人通话:

Hello! No more monkeys jumping on (the) bed.  Ciao.

中间这段是英语儿童歌曲《5只小猴子》的歌词,5只小猴子在床上跳,有一只摔下来撞了头,妈妈给医生打电话,医生说,猴子们别在床上跳啦!

她在句末自己加上了意大利语的再见“Ciao”。

成年人对小孩面对世界的热情,常常会持有偏见。女儿对所有歌曲都是一样的态度,发现一首自己喜欢的,就会要求永无休止地播放。有几首我推荐给她的成年人歌曲,原本是我的钟爱,被她爱上之后,经过无休止的反复播放,我的耳朵起了茧子,最后一听到前奏就想吐。更别说她的这些儿歌……

当我看到她把歌词变成自己的语言,起茧子的感受消失了很多。我同样也进行反思,问题不在于她的反复播放要求和永不磨灭的兴趣,而是成年人对事物有着太强大的消费意识,缺乏儿童一样对喜欢的事情的专注。成年人鄙视专注,对任何事物都是消费完即与之分离,而小孩的喜欢意味着希望和它永远融为一体。

事实上,当我回想自己学习语言的过程,保持童心或许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在求学年代,我也会反反复复去听去默记去学唱一首自己喜欢的外文歌曲,歌词的行文结构同样深刻左右了我的思维路径。

例如,女儿说Hello,她想起的是医生出现在猴子一家门口,所以接着说,No more monkeys jumping on (the) bed.  Ciao.

而我第一次深刻地接触“Hello”,不是初一英文课本,是初一那年夏天第一次听到保罗·西蒙和加丰科的《寂静之声》,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我记不起多少次对着漆黑的夜说Hello,但它真的让我把人生中黑夜也变成了自己的老友。

(四)

我曾给大家介绍过意大利封城地区的日常生活。人们仍然可以出门,可以去超市买菜,去药店买药,只需要遵守一些基本的防疫规则。

在时间停滞的日子里,一些居民这样讲述封城状态里的生活。他们说今天的很多街坊邻居平时不怎么说话,每个人关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己忙自己的事情,但疫情反倒让所有人打开自己,关系更亲密,更像一个社会,也更像记忆中的过去。

就我个人来说,尽管佛罗伦萨不是疫区,但出于防疫考虑,最近1个月彻底切断了过去的很多习惯,例如去咖啡店吃早点,或是每隔10天去巴西餐厅和伙计们聊巴西足球。除此之外疫情对我的生活并无特别改变,我本来就很珍惜和无聊共处的日子。

在内心深处,我始终觉得,疫情来来去去,一切终究会平复,而愚蠢和愚昧才是这世界最无法战胜的病毒。

网络时代让记者不得不时刻蒙受愚昧的攻击。我受到过较多的攻击来自一家意甲俱乐部的球迷。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所有不利都是因为尤文图斯太坏。凡是有人背离了这个理论,就是存心黑他们,是他们的敌人。

或者,像我这样的记者,因为文字从不恭顺,一些人造谣我想发文去找他们俱乐部老板要钱,另一些人则认为我很愚蠢不识时务不懂捞好处。

前不久的一段话发表后,我受到该俱乐部球迷一番酸溜溜的质疑:“我一直挺好奇你这样的选手靠什么维持生计?”

我当时的回答是,“一个能流利说5种欧洲语言的人,才不会考虑你考虑的生计问题。不信你去找到另一个达到上述条件的人,看看他是不是个求人赏赐的无聊穷逼。记住,流利地说5种欧洲语言,能说,且都流利,不偏科。”

现在写到这里,我觉得对他的回答太深奥复杂冗长了,他能鉴别谁把5种外语说得很流利?

正确的答案是:我靠无聊维持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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