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坛周报全媒体驻意大利记者 王勤伯
(1)
日记的主角当然是我。一个缺乏和反对代入感的作者。
我对文字的代入感不屑一顾。
我相信文字的侵略性和碰撞意识能体现人类物种更多的真诚。
然而,代入感是现在写作工业的要素,因为人类总是在阅读这件事情上证明自己大多数时间里寻找的不是真诚而是伪善。
这一点决定了我的日记不会有太多人愿意去读。
所以,我会很感谢你们这些男男女女以忠实读者的身份读过我的疫情日记、又在阅读疫后日记?
我只需要给你们册封一次“忠实读者”头衔,你们即已成为一群善男信女。
所以,我不应该、也不会感谢你们。
我希望我们之间永远是一拍即合、一拍即散的自由关系,没有任何纽带连结,只是一次次萍水相逢。
我更感谢那些对我的文字和名字不屑一顾的人。他们的选择,至少可以证明本篇的内容可以成立。
(2)
作为日记的主角,我走在大街上。左手牵着3岁的女儿,右手牵着2条狗。
准确地说,我左手牵着女儿的小手,右手牵着两根狗绳。这是一种脆弱的平衡关系。
我的幸运是我和女儿在出门之前,两条狗在河边都已经拉过屎,没有谁需要把肛门的焦虑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在脚底。
我们刚从阿尔诺河边回来,这也是一整天时间里我们唯一一次出门。尽管禁足令已经彻底解除,但学校没有开门,而我需要工作,这趟出门就是一天中父女狗最奢侈的时光。
女儿或许能意识到,要去河边看到鸭子,而且两条狗一起陪着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自己走完全程。一共3公里,没哭没闹,也不要求我抱。
然而她没有看到鸭子。
我们照例带了一些剩面包去河边。但鸭子是否出来,完全看它们的心情。如果已经吃饱了,鸭子会继续躲在河边草丛里睡觉,让人类自己消化浪费粮食的可耻;如果它们还饿着,就一定会突然从某处现身,呱呱叫着游过来。
我们把剩面包都给了鸽子。
乌鸦很快就来了。它先恐吓了鸽群,近身检查了一眼面包块,发现都太大了,而且太硬。
这对鸭子这不是问题,面包到了河里遇水就软了,而岸上的鸽子们只能用力地去啄。
乌鸦立即站到一旁,鸽群又回来继续啄食。
等其中一块面包被啄到乌鸦满意的大小,它突然双翅一扇,往鸽群一个俯冲,大摇大摆地叼走了这一块。
(3)
在人类身边的各种鸟类里,乌鸦最像某种活着的寓言。我在回来的路上却想起另一件事情。
5月末,我曾发现一首特别喜欢的歌曲,从歌词到MV画面都很喜欢,里面恰恰出现了乌鸦。
我想把歌词翻译出来,在视频节目里进行介绍,结果莫名其妙就忘记了。
这首名叫《Ask Me No Questions》的歌曲,作者是在世界各地游历旅居的加拿大创作歌手Wendy McNeill。
我不会在这里介绍歌曲到底想说的是什么。这恰恰是无法用文字去描绘的。
人们通常喜欢去追问一首歌到底想表达什么,或者歌词讲述的是怎样的故事。然而,在我看来,如果一首歌想要表达什么可以用文字概况和描述,它很难算得上是一个杰出的音乐作品。
杰出的歌曲,可以让你在不同时段、不同年龄段、带着不同心情背景去听,总是能产生不同感触,就像伟大的诗歌和画作,既没有时效性,还具备多面相。
上一篇日记里我曾写到,疫情期间潜心制作视频,让我的外语取得了意想不到的长进,然而这丝毫不能缓解我内心的一大遗憾:我既不懂谱曲也不懂演奏乐器,是一个热爱音乐的乐盲。
而我认为在人类语言中,只有音乐才是普世的语言。音乐是人类唯一不需解释也反对解释的声音表达形式。歌词可能被封禁甚至让词作者入狱,但音乐本身却是无法被审查的。
此外,一段音乐进入人的耳朵,就像阳光晒到人的身上,对于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权力还是财富的差距。
而语言不是如此。语言的规范和解释与权力、阶层、财富差异密切相关,这是人类抽象语言从巫师的咒语中诞生那一天开始即有的特色。
猫狗海豚虎鲸的声音交流里,没有“解释”“诠释”的功能和权利,而人类语言是为“定义”“解释”“诠释”而出现,它既是人类文明的基石,也是人类社会的牢笼和死胡同。
我知道大疫情之后,很多悲观的人更加悲观,很多乐观的人也急速变得悲观,原因是他们突然发现,世界不可逆转地想要重复上世纪30年代的剧本,不同的话语体系以相同的方式自圆其说自集氓众。
我呢?我并不更加悲观,也不更加乐观,尽管对人类的乐观从来与我无关。很可能,我只是在喧嚣中加速变得漠然。
纵使我对个体仍然持有信心,总是愿意像非洲人一样对陌生人招呼说,“hello, my brother,hello, my sister”,但我对人类语言早已失望透顶。
印刷术、村口大喇叭、无线电台、电视塔、互联网,传播方式的每一次升级,都让人类语言加速失去“交流”的功能,陷入“传播”的深渊。
那些外国领导人雷人的言论,或是主流或自媒体上那些事实与逻辑漏洞百出却格外自以为是的文字,真的是因为作者本人“身在此山中”?不是,在你惊讶和鄙视他的无知和邪恶时,他其实早就鄙视过你了,因为你还在捧着自己的一颗红心去寻找对话的内容,而他早就把内容视作玩物,只在乎什么是最有效的大规模传播方式。
“交流”和“传播”不仅在人类历史上彼此作战,在一个人的成长中同样此消彼长。那些失去“交流”功能的个体,都像是被“传播”挖走了一块躯体。在40岁的年龄,我越发感谢那些能够和我碰撞甚至当面指出我错误的人,因为这是“传播时代”的稀缺。
当我注视着两条狗的眼睛时,我想起幼时和猫的对视,想起那只长大飞走的小雨燕Alex,我知道真正的交流并不需要词汇,舌头最深情的动作不是情话,而是吻。
(4)
所以,上文写到,女儿和两条狗,和我走到河边,又走回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路过一个街道广场时,一位穿着志愿者服装的女士走过来,她说,“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我疑惑地望着她,轻轻点头表示认可。
“Un cuarteto?”她很开心地问。
“是的,我知道。”我回答说,“Cuarteto是阿根廷科尔多瓦的一种民间音乐。但说真的,我不喜欢,缺少非洲或者加勒比元素,我更喜欢昆比亚,或者桑巴。”
“啊。”志愿者似懂非懂地点头,傻笑。
我带着女儿和狗迅速走远。Cuarteto融合了西班牙和意大利南方民间音乐,据说在意大利南方的Tarantela舞蹈有关。我不想说得太深入,更不想告诉她,我认为缺少非洲-加勒比元素的音乐都是丧葬音乐。
(5)
走过两个路口,我的疑心越来越重,为什么她要问我Cuarteto?
我想着她脸上的傻笑。意大利女人很少这样傻笑。
突然醒悟过来。她问的是Un quartetto?
意即我和女儿、两条狗是个“四人组合”吗?
一句试图化解对话尴尬的闲聊,被我理解成了音乐问卷。
Cuarteto当然也有好听的歌曲,也是我唯一记得的一首:《上帝之手》。
歌曲献给马拉多纳。
原唱名叫罗德里戈。
罗德里戈因为车祸英年早逝。
后来,这首歌最杰出的演唱者是:马拉多纳本人。
杰出的音乐,没有种类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