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王勤伯:站着写足球

王勤伯05-09 15:31

文/王勤伯

1

一个拄着双拐、膝关节上戴有厚重护具的男人走进了手术室。人长得格外精瘦,一定是长期从事体育运动。他自我介绍,是今天负责我手术的麻醉师。

医生也来了,他询问了我身体情况,还有接受全麻肠镜检查的原因。医生留着又长又浓密的胡子,身材和麻醉师形成极致的对比。在意大利,医生这种长相的男人容易让人联想起美食家或者高级厨师,但我感到此刻的联想比较古怪,因为医生每天要通过内窥镜观察几个甚至十几个人的排泄孔道。

麻醉师亲切又健谈,把我安置到手术台上躺好的时候,他已经问过了我的年龄、家庭、来意时间和从事的职业。他自我介绍说,是一个铁杆佛罗伦萨球迷。

1746774802344.jpg

我想送他一个调侃,关于佛罗伦萨城里数量众多的尤文图斯球迷。这些尤文迷总是无比低调、不显山露水地生活在本地,只有在尤文参加重要比赛时才突然从各个公寓楼里发出大呼小叫。

我正琢磨怎样把话说出来,是采用陈述还是提问的形式,突然就失去了知觉。醒来是约莫1个小时以后。我躺在休息隔间里。医生叫醒我。

他立即对我通报了检查结果。“你的肠道很干净,没有问题。但是我发现你的结肠缩短了。”

尽管这条消息振奋我心,但当时我最大的感受是,已经好久没睡得这样沉了。于是我问医生,能不能多睡会儿,他说没问题。

过了一阵,护士还是把我叫醒了。我也觉得已经休息足够,去找医生告别。他写好了检查报告,正在和麻醉师说话。他说他也不确定我的结肠比正常人更短是什么原因,或许和我接受过阑尾切除手术有关系。但他说,不管怎样可以放心了,没有病理性问题。

“所以,紫百合今年能够赢得什么吗?”我问麻醉师,暗指的是能否连续第三年闯入欧协杯决赛。

“不知道,3比0干掉尤文,对我来说,今年已经够享受了”,他爽朗一笑。

1746774813605.jpg

2

这是我近期最重要的一次个人经历,也解决了一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

去年欧洲杯到达德国第一天,晚上就寝,我突然发现左侧肋部下方很疼。在过去20多年时间里,左侧腰背疼痛一直伴随着我。由于没有任何特别的病理指征,每次医生看过各种检查结果都认为我的身体情况很好,于是我一直相信疼痛是过去踢球背部肌肉拉伤的遗留问题,多休息和拉伸会有缓释。

然而,这一次缓释没有发生,反而导致整个2024下半年工作越来越受影响。有次我觉得疼痛实在太不正常,直接跑去医院看急诊。急诊女大夫看完血检和B超报告以后迫不及待地把我打发走了。她甚至可能以为我试图调戏她。因为她用手指摁压我的腹部,问我哪里疼,我说刚才疼的地方她手指一压就舒服了,被她狠狠一个白眼。

这是实情,但或许不该这样说……

最后是今年新认识的家庭医生找到了原因。她说,尽管缺乏病理指征,但从疼痛部位看还是有结肠炎症的可能。我在她的建议下调整食谱、服用补充剂,疼痛迅速缓解,到后来完全消失了。肠镜检查只是最后一道程序,确认没有严重的未知情况。

做肠镜的大胡子医生其实为我解答了一个持久的问题:为什么过去20多年我一直生活在疼痛和不适中?

一切开始于1997年高考前2个月突发阑尾炎,医生为我做了阑尾切除术。他在术后即已告诉我的家人,因为坏死组织较多,切除的面积略大。但他并没有说之后应该注意什么,可能发生什么。

术后一个月,当我可以重新出现在足球场上,我以为一切已经重启。然后是高考、离家去北京、毕业、工作……

1746774827728.jpg

3

青春年月里,很多疼痛其实都被生命的热情和希望给压制了,哪怕是很糟糕的情形。

在北京的第一年,我的体重下降超过10公斤,变得削瘦、面容憔悴,耐力下滑。从那时候开始,我总是有持续的腰背疼痛,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都会受到影响。我们家里很多的亲戚朋友都是医生,但也无济于事,由于缺乏明显的病理指征,各种怀疑以及检查都没发现问题,医生总是说,你是健康的。

最大的挫折来自足球场,在我觉得自己最涨球的年龄,身体却变得像玻璃一般易脆。只能踢好20-30分钟比赛,下半时一定会抽筋。作为一个多年坚持长跑的人,如此体能真的荒唐。

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有些自责,认为自己不够坚强,锻炼不够刻苦,无法变得足够强壮和坚韧。我读过很多年轻女孩因为身材或容貌引发的自我否定经历(internalized body shaming),这种情况也长久地影响过我,我会比较轻易地相信自己容易偷懒,缺乏强大的意志力,是因为这个没有成为一个更好的业余球员。

最难的部分当然是带着疼痛从事文字工作。由于腰背需要时常拉伸,最近很多年我一直站着写字,即使出外采访也带着可折叠工作台。也就是说,你们读过的专栏,大都是我站在某个地方写出来的,在意大利家里,在俄罗斯,在德国……

“职业球员的含义是,从20岁开始,你就必须和疼痛相伴”,这是我在《法国西部日报》的一篇球员访谈里读到的话。这类的话语总是能够快速映入我心,并在某次写作中不由自主地调用出来。我并不清楚身体疼痛或者不适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刺激了我对语言的敏感。但可以确定,我对那些被骂“玻璃人”的球员带有特别的同情心。

我相信外界所判定的脆弱,或者脆弱的原因,并非意愿可以改变。甚至,我很佩服那些屡受挫折但从不放弃的“玻璃人”,例如阿根廷球员加戈,有一次他告诉记者,“三次十字韧带断裂,对你们来说是悲剧,对我来说,我认为是促进。”

我的心理是矛盾的,理解球员“玻璃人”属性并非意愿决定,同时还是免不了时常暗自羞愧自己不够强壮和坚韧。

0b73ed1fcbd1f4c737d3da8764054693.jpeg

当医生确认我的多年疼痛和不适来自肠道,我立即想起了前国脚张文钊。他刚刚出道时,长时间受到腹泻影响,四处求医未果。2007年来意大利试训国际米兰期间,其腹泻问题突然被意餐治好了。但他在回国后第一天就打来电话,第一句话是,“王哥,又拉肚了。”

后来他的身体到底如何取得改善,我没有再追踪了解。我只是很高兴看到他顺利地成为一名获得了赛场认可的职业球员,基本完整地度过了球员生涯。退役后闲云野鹤,开着房车周游祖国名山大川。

过去1个月里,我在工作时已经完全不再感到不适或疼痛。我时不时对此惊讶又怀疑,就像需要面对一个全新的自我。没有改变的是我继续站着写字,因为我早已不适应坐下工作。而对于迟到20多年的检查结果,我并不抱有遗憾或怨恨,我更相信青春是美丽的,足球是美丽的,是这两件事消解和压制了人生中的很多痛,不限于身体。

本文原载于第913期《足球周刊》

热门评论

全部评论

相关阅读

王勤伯

体坛传媒驻意大利记者

权威源自专业

“体坛+”是体坛传媒集团旗下《体坛周报》及诸多体育类杂志的唯一新媒体平台。 平台汇集权威的一手体育资讯以及国内外顶尖资深体育媒体人的深度观点, 是一款移动互联网时代体育垂直领域的精品阅读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