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极限运动进入鸡娃赛道:家长们失控过

李奥05-27 13:28

在上海一个滑板场,一个男孩朝父亲走去,近乎自然地跪下,接着父亲连踢三脚,直奔孩子的头和胸口,男孩的哭声隔着很远依然听得清晰。去年九月,这段视频在滑板圈引发了广泛的讨论。根据网络上流传的这位父亲后来在板友群中的解释,当时男孩在练习尖翻飞人字坡,父亲觉得孩子“总是头脑发热地练习”,所以让他冷静一下”。

严羽也刷到了这个视频,被气得不行。她想起之前在首钢极限公园见到的一对父子。男孩的个子比较高,应该是上六年级或初中的年纪,但练的动作都比较初级,看得出玩滑板的时间不长。当时滑板场上还有几个小孩在练drop-in。看着比自己儿子小不少的孩子一个个划出漂亮的弧线,男孩的父亲似乎受了刺激,也把孩子拉到U池边,命令他,“你给我站在这儿,给我往下踩”。男孩的眼神里透着害怕。最后,实在拗不过父亲的要求,男孩做了,没有意外地重重摔了。严羽当时站在一旁,觉得地都震了一下,“你就知道他摔得有多疼”。后来这个父亲大概是觉得没面子,把孩子拽着衣服拉走了。

每次在滑板场见到这种对孩子动辄打骂的父母(主要是爸爸),严羽都想,“但凡他们自己试着做一做,或者稍微有点同理心,换位思考一下,也不会这样要求孩子吧”。

还有一些家长让她觉得“特别幼稚”。和儿子一起玩滑板的同学里,有个孩子滑的时间短但是练的强度很大,所以效果也好。一次比赛前,他爸爸说其实自己不想让孩子参加,严羽不解,又听对方解释,“我想等明年他练到更好的程度再比,然后一鸣惊人”。回忆起当时的对话,严羽笑道:“一鸣惊人,你要惊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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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鸡娃进入极限运动训练场,酷炫的动作激发的不只是孩子们的多巴胺,还有父母们的期待、焦虑、好胜心与攀比欲。

在孩子学习上相当佛系的“海淀妈妈”陆琪,也曾陷入过这样的情绪黑洞。那是在女儿学攀岩半年后。开始时女儿进步很快,半年就从0爬到了5.10a的难度线,陆琪惊喜又欣慰,觉得孩子很有天赋,或许有机会成为最Top的选手之一。但后来长达三个月的噩梦恰恰就是始于这种期待。

随着女儿开始参加比赛,在赛场上,陆琪看到了什么叫做真的有天赋。不巧那时女儿进入瓶颈期,怎么练都看不到进步,难度线一直卡在5.10,比赛成绩也总是10名左右。她的心态不知不觉开始改变。

现在回想,陆琪觉得自己对孩子是陷入了“高要求,低支持”的怪圈:她一改佛系态度,先是加量,一遍不过练三遍;一旦不过,还会对孩子发出三连问——你为什么这条线没过,是不是当时心里放弃了,是不是教练教的方法没记住?

让她意识这样下去不行的是孩子状态的变化。之前一到训练时间,女儿就高高兴兴地喊着要去,但那段日子每次都紧张到肚子疼。最让她难受的是女儿的眼神。一条线没过,掉到垫子上,孩子第一反应是回头看她,怯怯地。那一瞬间,陆琪想,“我的天,我得是个多大的压力的存在”。   

现在,她努力做一个“高支持”的妈妈:女儿没做好,她也会竖大拇指,“没事儿,下次肯定就过了”。女儿也不会在失败后先看她的脸色了,而是继续专心琢磨路线怎么走,或者是找其他小朋友讨论。当然,“高要求”不变,“咱们不用前五前三的,但至少要在前30%的水平,要专业,要精进”。

“我家孩子有天赋”这个念头的魔力,陈斐也体会过。女儿学小轮车三年半,前三年,她家每个月在小轮车上的开销不过两三千。转折点出现在去年五月。陈斐在上海一场比赛上遇到了一位前国家队主力车手,对方看过她女儿的表现后说,你家孩子很有天赋,不要局限于全国比赛,应该放眼世界级比赛,“她是可以拿奥运冠军的”。将信将疑,陈斐说,全国前三就够了。没想到,女儿跟着这位前国手练了不到三个月便拿到了她的第一个全国冠军,陈斐开始信了,“是教练教得好,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教其他人也从来没这么快教出过这么好的成绩”。

三个月内,接连拿下三场全国大赛的冠军,女儿没让陈斐失望。当我们聊到天赋的限制,她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骄傲:“我很不谦虚,我觉得我孩子是非常有天赋的,看不到上限,这可能也是我坚持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找不到比她更厉害的孩子了,我觉得我们有能力走到最顶端。”

但还有些压力很难对外人言说。为孩子学小轮车的事,陈斐和孩子爸爸、外公外婆吵过不知多少次,甚至还闹到过社区。他们说,“太危险”“天天不搞学习搞小轮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陈斐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小孩是我生的,那就得听我的。只要她喜欢,愿意探索,我能做的就是支持”。家人都不支持的情况下,现在,陈斐一个人承担着孩子学小轮车的庞大开销。作为教培老师的她每天工作时间短则12个小时,长则20个小时,咖啡、魔爪和清晨的闹钟是她生活里的三件套,“要赚钱,要养家,要把小孩顾好,这是必须的”。   

“你为了孩子吃了那么多苦,付出了那么多,还能对她一点要求都没有吗?我不相信,所以我能理解所有家长的变态要求,”提到这些,陈斐也不禁感叹,“有时候我自己也怕,就担心付出太多,我会不会对小孩有变态要求?我时不时就想一想。”

诚然很难,但父母能做的或许只有尽力调整自己的心态。“没有一个大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差,这是作为父母最难接受的事情,但竞技体育就是会把这种结果赤裸裸地摆在你面前。你只能去直面那种挫败感、那种绝望,”陆琪这样总结自己改变的心路历程,“大家老说跟自己比,我之前都觉得这是句空话,人怎么可能只跟自己比?孩子练了竞技攀岩之后,我才发现这是句再实在不过的话,因为你比不过别人。但不能这么去比的。你只能说我们踏踏实实地练,把能做的都做到了,孩子比原来的她自己更好了。而这个时候,你就应该为她鼓掌了。”

【观察】极限运动进入鸡娃赛道:孩子们开心吗?

让我们拿掉“鸡娃”“卷运动”的标签,重新看待这些极限运动。借助绳索和钉子,19世纪欧洲的登山者们征服了无法靠脚力企及的高峰,从此有了攀岩;1960年代的美国,负担不了越野摩托车的孩子们将自行车改装,于是有了小轮车;被称为极限运动鼻祖的滑板则诞生于1950年代的美国街头,公路、斜坡、栏杆、扶手、台阶都是滑板少年们可以自由驰骋之处。

对于这些诞生于野外和街头的极限运动,入奥是一把双刃剑。“更普及了,但也不那么自由了”,“燃烧冰”老板杨子告诉我,滑板入奥后,不同于家长们的满怀期待,圈内不看好的声音更多。在我接触的几位滑板教练同时也是老滑手看来,“自由”,这一滑板文化的核心,正在被消解。玩滑板17年的李冀冰解释,滑板成为竞技体育的一个比赛项目之后,就必然受到条条框框的限制,面临打分、比较,追求一定时间内规定动作的完成度和成功率。“体制内运动员和滑手是两个称谓,(做的)也是两种运动了,”李冀冰说,“一个是练,一个是玩。”

这不是这些老滑手们最初喜欢上的滑板的样子。他们喜欢的是在不同地形上飞跃的快感,是创造出各式动作和线路的趣味。李冀冰曾经也想让自己的孩子体会这份自由,女儿两岁多就在他的熏陶下开始玩滑板,但后来不喜欢,放弃了。不过他不觉得可惜,“玩滑板本来就是一个自由的事,如果为了自己的想法强迫孩子去滑,成了一个工具而不是爱好,反而是背离了滑板的精神”。

这两年,看着越来越多因为急于出成绩而打骂孩子的家长出现在赛场、训练场上,李冀冰经常想起来自己刚玩滑板的时候,那些年,大家都很快乐,他慨叹,“现在的滑板已经不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滑板了,以后,这种快乐的感觉可能就会慢慢消失了”。

极限运动放大了家长们的竞争欲与得失心。好在,对于孩子们来说,事情要简单得多。

他们在乎的是同伴间的互相支持和鼓励。小轮车课上,有人做成了一个动作,所有孩子都会一起欢呼,沈云觉得,“那种情绪价值比家长给的还要高”。陆琪也有类似的感受。攀岩训练时,即使是爬得最差的小朋友也能找到一种归属感,坐在底下给最强的小朋友大声加油,没有自卑,没有嫉妒,“因为孩子们都知道这个事情很难很难,大家把手伸出来一看,都磨得全是血,可以说他们是最能理解彼此吃的苦的人”。

孩子们也都很珍惜在这个过程中缔结的情谊。沈云儿子建了一个“小天才骑车”微信群,把一起练小轮车的小伙伴都拉了进去,经常在里面分享练车的视频。不久前过生日,儿子对她说,我不要什么生日派对,和俱乐部的小朋友们练完车后一起吃吃蛋糕就可以了。看着儿子说“我的朋友都在那里”时满足的样子,沈云觉得,孩子在小轮车中找到了自己。

孩子们对成败得失的理解也时常让大人们感慨。一次比完赛,女儿突然对陆琪说,妈妈,我觉得我不是特别有天赋的那种孩子。陆琪心里一惊,说,你现在爬得很好,怎么会觉得自己没有天赋呢?女儿解释,我没有别的小朋友灵活和轻巧,爬起来更吃力。

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陆琪就听到女儿又说:虽然我没有天赋,但是也没关系,我也有我的优点啊,比如说我的个子高、我的耐力强、我比别人更能坚持,所以我也可以做得很好,以后还能做得更好。看着女儿像小大人儿一样客观地分析自己的不足和优势,陆琪把之前想安慰女儿的话都咽了回去,觉得自己根本无需多言。 

有的时候,甚至是孩子们在教大人如何做更好的父母。有一个场景一直印在陆琪的脑海里:一次攀岩训练时,女儿有个点没抓好,啪地一下掉了下来,“怎么会失误”这个问题已经到了陆琪嘴边。还没等她走过去,一起攀岩的另一个女孩先跑到女儿身边,胡噜了一把她的头,笑眯眯地说,“没事,别紧张,下把就过了”,本来哭丧着脸的女儿也笑了,还给自己打气,“我再试试,我没问题的”。

陆琪站住了,静静地在后面看着,一瞬间特别想哭,“那才是一个真正的陪伴”。后来,她也会在女儿没做好的时候揉揉她的脑袋,爬得好的时候和她击个掌、碰个拳,就像孩子们之间一样。

当把属于成年人世界的比较和得失都剥去,很多孩子在自己身上还原了极限运动最本真的一面:快乐。

那日在“燃烧冰”,我还遇到了一位卷过但已不想再卷的“海淀妈妈”。她告诉我,滑板是女儿“唯一一个出门不用叫”的课,一大早孩子就催着她过来。那个上午,我们坐在滑板场旁,聊到了她身边家庭上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培训班,也聊到了一个妈妈身处其中的无奈和疲惫。“看孩子们每天就是背着包去上课,眼睛也不好,身体也不好,动不动就感冒,”她侧头看着场上和教练一起大笑的女儿,声音越来越低,“关键是,孩子们都不开心。”  

我也转头看向场地里的孩子们。他们跳跃、旋转、翻腾,脸庞被兴奋染红。我想到了在报道中看过的邓雅文与小轮车结缘的故事。2017年,现任中国国家自由式小轮车队主教练吴丹到四川泸州市业余体校选材,放小轮车的赛事视频,有的孩子说好酷,有的说好危险。本要被选去练标枪的邓雅文也看着屏幕,时隔七年后吴丹还记得,那时她的眼里有光。

这样的光,我见过。我问孙月的女儿,为什么喜欢滑板?在妈妈期待的目光里,她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忘了”。“那每次玩滑板开心吗?”这次她迅速回答:“开心!”女孩的眼睛亮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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