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勤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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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日耳曼5比0战胜国际米兰的欧冠决赛,是我第二次来慕尼黑安联球场。上次是2024欧洲杯半决赛,西班牙2比1战胜法国。
当巴黎球员一次次攻陷佐默把守的球门,逼近队史首座欧冠奖杯时,我却开始感到惭愧。
我有幸目睹的两场大战,在这块场地表现卓越助本队获胜的关键球员,都是不到20岁的少年。前有亚马尔,后有杜埃。亚马尔左脚、杜埃右脚,位置和技术特点不同,但踢球都具有同一种轻灵——就像与地心引力达成了私人协议,后者负责去牵制他们面前的对手。
无法单纯以速度、力量或技巧来形容二人,他们都不是追求极致速度的边锋,更无力量优势。他们踢球更像小孩,纯粹专注于自己和皮球的关系,追求自我呈现,踢出节奏和感受比结果更重要。他们和对手之间不存在相对,而是绝对,当他们与皮球的和谐表达充分,对手就是绝对的陪衬,就像较量“推迟决断”,其中一方总输,在被动中显得笨拙匮乏。迈尼昂和迪马尔科,两位值得尊重的球员,在亚马尔和杜埃的射门面前如此无能为力。
我从未批评过亚马尔或杜埃,也未曾给迈尼昂和迪马尔科送上夸张的赞美,让我惭愧的是一个基本事实:这两个球员都以内马尔为偶像,而我几乎很少专门书写内马尔。我写巴西,写巴萨,写巴黎,但从内马尔在桑托斯出道到回桑托斯告老,我却很少写他,就像他不属于值得特写的球员一样。
然而,我该如何解释,不是梅西、C罗、伊涅斯塔、莫德里奇,而是内马尔一人为今日足球世界里两位才华横溢的金童提供了最大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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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埃在决赛后领取最佳球员荣誉,现场遇到前皇马球员马塞洛。
两人用英语短暂交流,杜埃说:“请替我向内马尔问好,他是我的偶像。”
马塞洛说:“好的,我让他在网上关注你、和你交流,可以吗?再次祝贺!”
有网友惊讶地发现,2015年内马尔随巴萨战胜尤文图斯赢得三冠王,10年后杜埃随巴黎战胜国际米兰成就三冠王,除了主教练都是路易斯·恩里克,更大的相似度可用欧冠决赛画面说明:杜埃从射门得分(2比0)、脱衣庆祝(3比0)到夺冠后掩面而泣,所有动作几乎都是内马尔的复刻。更早时候,法甲官方也曾在社媒发过视频,展示一系列杜埃和内马尔如出一辙的处理球动作。
很多媒体同行的共识是,杜埃在创造力方面没有达到内马尔的高度,但效率和全面性已然超越了内马尔。这位在6月3日迎来20岁生日的球员不仅防守积极,而且富有防守技巧。
这可能和杜埃成长中的曲折经历有关。他在U11梯队曾被教练安排踢边后卫,那段时间一度想放弃足球,但最终在家人的鼓励下坚持下来。他当时的教练马蒂厄·勒斯科尔内特对《So Foot》杂志回忆往事时明显心存不安,解释说:“他需要学习奉献文化,学会来回跑动。”
在之前的部分媒体报道中,梅西曾和内马尔一起被并列为杜埃的偶像。欧冠决赛前,杜埃接受TNT Sports电视台采访时做出了详细解释:
“我一直受内马尔、梅西和C罗的启发,他们风格各异,每人都有鲜明个性。对我来说,是内马尔让我一见倾心。小时候我对他有种特别的情感共鸣,我常模仿他的动作。我努力踢出属于自己的风格,在场上做真实的自己,每一次触球、每一个瞬间都跟随内心感受去行动。”
亚马尔的表述更直接,他从模仿内马尔意识到自己可以非常优秀。西班牙《国家报》记者伊里戈延在《亚马尔追随偶像的步伐》一文中引用过亚马尔原话:
“我住在罗卡丰达时,会在油管看内马尔视频。然后就下楼到广场上试着模仿那些动作,每次都能成功......内马尔的比赛风格、享受足球的方式深深激励着我。你看他踢球时,他会传递快乐。你看到他比赛,就想看更多。从小到大,不论在巴萨还是巴黎,我都特别关注他。对我来说,他是史上最棒的球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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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日,杜埃和队友们在王子公园体育场与球迷欢聚一堂,展示刚赢得的欧冠奖杯。与此同时,33岁的内马尔代表老东家桑托斯在巴甲出战博塔福戈。
33岁在今日足球世界远不算高龄,但内马尔经历过重伤、去沙特淘金后,已经明显无法找回昔日节奏。他偶尔仍可凭借技术功底完成不错的皮球处理,但整体上根本跟不上比赛,多数时间像个局外人。他和球队间已有裂痕,他大声抱怨队友不传球,他踢伪9号不像战术手段,而是因为他无力参加防守,但根据赞助商合同又必须出场。
比赛第76分钟,内马尔用手把皮球打进球门,累积两黄被逐。他的行为像是夹杂着明知故犯和自暴自弃,在VAR出现后,“上帝之手”已不可能再逃过处罚。桑托斯0比1失利,深陷降级区。内马尔赛后发表了道歉信,但他和桑托斯的短暂重聚注定在6月末将带着巨大的不愉快终结。
内马尔的整个生涯一直充满争议。他在场内场外常被视作负面典型。他告别巴萨时,《世界体育报》记者库贝罗写过一句话:内马尔是巴萨历史上最让人反感的巴西人。我在2018世界杯上亲自找她求证过这个说法,她提供了确认,包括球场上的能力,她认为科蒂尼奥比内马尔更好。
这个比较我并不同意。尤其是这些年巴西足球越来越多按照欧洲市场需求生产工具型球员,而内马尔仍是那个独苗火种。在巴西和欧洲强队的对赛中,能用个人能力提供差异、反复制造威胁的球员,仍是内马尔,他差点就在卡塔尔世界杯成了巴西打破世界杯8强魔咒的功臣,只可惜巴西人集体在克罗地亚的最后一次反击中犯下大错。
或许,我没有遇到过一个可以专门书写内马尔的机会,或者心境。作为巴迷,一次次世界杯带来的挫败感无疑总是难以释怀,“球员内马尔”在那场比赛后就已经“死去”,在我心里是这样,我怀疑过在他心里也是。
连续两年在安联竞技场目睹以内马尔为偶像的天才少年为世界足球带来的欣喜、神奇和激越,我必须承认自己作为写作者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尽管错误本身也是人的认知的一部分。然而,对一个经年累月通过足球赞美青春、赞美创造力的书写者来说,这错误又太深刻了,我同样陷入成败论英雄的逻辑,同样无意识地被大众视角裹挟,在事实上背叛了我热爱的巴西。
是少年亚马尔和少年杜埃孩童的眼睛看清了工业化足球世界里最珍贵和美丽的部分——用人和皮球的关系去书写自我的存在。你可以说是反潮流,但它绝对就是千万个男孩女孩、曾经和未来的“我们”爱上足球的理由。
我不能不向内马尔诚恳地说一声“抱歉”,也不能不对捧着这份杂志的读者们说一声“抱歉”,对于青春和想象力,我的捍卫远未达到应有的力度。
本文原载于第916期《足球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