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坛周报全媒体记者沈天浩发自特伦托
“10天前,我收到瑞士司法机关的来信。这个整整持续了10年的故事,终于结束了。”说这话的是普拉蒂尼,场景是《米兰体育报》在特伦托举办的第8届体育节。尽管现场的公众大多没有在现场看过普拉蒂尼踢球,但当他走进圣琪娅拉音乐厅的会场,掌声依然经久不息。此前,人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普拉蒂尼在公开场合亮相,他在过去一段时间里经历得太多,不免显得有些疲倦。
采访者利卡里对普拉蒂尼开起玩笑:“你有个‘特别的纪录’——你可能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主动向税务机关申报‘贿赂’的人。”时间倒回2016年,普拉蒂尼是时任欧足联主席,并被认为是下一届国际足联主席的热门候选。然而就在布拉特倒台、国际足联陷入混乱的时刻,普拉蒂尼也被卷入其中,只因为一笔200万瑞士法郎的“顾问报酬”。
普拉蒂尼没有回避。他苦笑着说道:“我们当然可以聊更多美好的回忆,但说到这件事,当一群人决定要摧毁你,生活确实会很难过。你被剥夺了所有工作、所有热情,还要学会承受……生活从来不容易,但足球的美妙之处在于,只要球在脚下,你就有机会打出漂亮的反击。总的来说,国际足联先付了我一笔钱,随后为这笔钱对我发起了指控……”
这段复杂的经历,关乎普拉蒂尼的第三段足球人生——他曾经是世界上最好的球星,又短暂地成为教练,后来进入足球世界的政坛。三种身份里,普拉蒂尼最喜欢哪一个?他的回答毫不迟疑:“当然是穿着球衣的那个。球在脚下,你能享受比赛,又能在意大利这样美妙的国家踢球,那种感觉是无可取代的。”
意大利后裔的意大利记忆
普拉蒂尼的父亲叫阿尔多(Aldo),一个非常典型的老意大利名字。他的父母都有意大利血统,父亲的家庭来自皮埃蒙特大区,母亲一边则来自东北部的贝卢诺。“不过我父母都是在法国出生的,我算第三代移民。小时候,家里只讲法语,我对意大利语几乎一无所知。1982年加盟尤文,我们其实是用英文签的合同。我对意大利的最初印象是碎片化的:父亲的老家在马焦雷湖附近,我们偶尔会去那儿度假,有时候也去亚得里亚海滨的切塞纳蒂科。足球层面上,我记得60年代拿到冠军杯的米兰双雄、1970年获得世界杯亚军的意大利国家队。”
意大利名记贾尼·布雷拉曾经说过:“普拉蒂尼在法国当意大利人,在意大利当法国人。”当事人表示深以为然。“我喜欢意大利的什么?小时候的那些假期,在意大利进的那些球,在国家队面对迪诺·佐夫的梅开二度。不喜欢意大利的什么?足球记者!现在,我想要重新去认识意大利。球员时代去各个城市踢比赛,你熟悉的无非是球场、酒店、机场、高速公路,即便是去维罗纳这样美丽的城市也不例外。这次在特伦托参加完活动,我会去帕多瓦看大教堂,之后去威尼斯,以匿名旅行者的身份,重新探索这个国家。”
意大利显然也喜欢普拉蒂尼,即便他所效力的尤文图斯是该国最受欢迎、也最被嫉恨的俱乐部。靠什么赢得敌对阵营的心?“当时,我来自足球版图中存在感稀薄的法国,却遇到了当时世界上最好的意大利足球,法国有的是‘观众’,意大利则盛产‘球迷’,两者完全不同。或许我对足球的态度更法国,而不太意大利,但对我来说,足球永远是一项游戏,一种激情。”
普拉蒂尼当年来到意大利,本可以披上蓝黑色的球衫。法国人当场予以证实:“确实如此。我那时候已经和国米签了预合同,但当时意大利足协还没有重新开放外援政策,我们只能等待。于是我回到了圣埃蒂安继续踢球,不巧的是在一次比赛中脚踝严重受伤,国米也重新进行了考虑。待到意大利终于对外援重开大门,国米签下了普罗哈斯卡。待到1982年,我收到了尤文的邀约,出于尊重给国米方面打去电话,贝尔特拉米和马佐拉说(我加盟尤文)没问题,而他们即将签下汉斯·穆勒,填满两个外援名额。”
“为了普拉蒂尼,我们只花了一块面包的钱,但后来在上面涂上了一堆鹅肝酱——当然,这是他应得的。”贾尼·阿涅利如此形容尤文与法国人的故事,表示其身价低廉、但日后工资逐年提高,总额变得相当可观。普拉蒂尼笑言,这其实也是自己的功劳:“现在大家都知道有博斯曼法案,球员合同到期后可以自由转会,但在当时还不是普遍现象。在法国,球员工会当时为此斗争了很久,我所在的那一代,是第一批真正能自由转会的球员。”
从巴黎到海瑟尔
当时,普拉蒂尼与圣埃蒂安的合同即将到期,尤文因此只花了128万法郎,就得到了这位巨星。可这段故事的起初并不美好,普拉蒂尼几乎不像是普拉蒂尼。“那时候我得了耻骨炎,身体状况非常糟糕,尤文队内有6名新科世界杯冠军,很多人对我能不能融入意甲表示怀疑,媒体压力也很大。”有一天,普拉蒂尼和博涅克一起去见博尼佩尔蒂,坐下来对他说:“主席,我们不是想抱怨,只是有些地方得调整一下。如果你买来的是普拉蒂尼,就应该让普拉蒂尼踢出他自己的足球,而不是将他套进一套1940年代的意大利体系里。”
很快,一切开始变得不同。普拉蒂尼改变了尤文的历史,而他为斑马军团带来的,不只是队史上的第一座大耳朵杯。“和保罗·罗西、贝特加、塔尔德利、卡布里尼这些人一起踢球,我们让尤文变成了一支更讲究有球配合的球队,而不是和此前一样,更仰仗西沃里、查尔斯、博尼佩尔蒂们的个人发挥。可惜的是,我们在雅典那场决赛(1983年冠军杯对汉堡)输了——我一直和博涅克念叨,如果那一晚赢下来,我们本可以连续拿下四座冠军杯。那支球队真的非常强大,但足球的一个主要问题是:更好的一方并不能总是取胜。”
普拉蒂尼将会很快找回胜利的感觉。先是与法国国家队:1984年,高卢雄鸡站在欧洲之巅。在普拉蒂尼看来,他和蒂加纳、吉雷瑟、费尔南德斯组成的中场,与日后梅西-伊涅斯塔的那支巴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更重要的是,这次胜利彻底改变了法国足球:“你得明白当时的法国是什么情况,我们之前从没赢过任何团队赛事。欧洲杯让法国人明白,原来我们也可以去赢得一些什么。”普拉蒂尼在当届赛事5场打入9球,在巴黎高举德劳内杯。结束假期回到尤文基地,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可等待他的是博涅克手中的一大桶水。
浑身湿透的普拉蒂尼,在接下来的赛季中与好友博涅克一道,将尤文推上了欧洲冠军的宝座,尽管决赛的过程充满痛苦。与此同时,普拉蒂尼连续三年获得金球奖,顺便包揽意甲金靴,还在洲际杯的进球被取消后,留下了标志性的庆祝+抗议动作。他无所不能,魅力四射,却在率领尤文登顶欧洲后的两年就决定退役,时年32岁。为什么?
“1985-86赛季对我来说非常艰难,我一直在和伤病斗争——是滑囊炎,疼得厉害,我几乎整整一年都在吃止痛药,有时候只是为了能正常走路,这样的慢性疼痛让我感到极度厌倦。海瑟尔惨案也是一次可怕的经历,我们虽然赢了,但那场比赛的气氛像地狱一样。那之后,我再也无法用同样的心情去看待足球。其实,我确实可以再踢几年,只要愿意改变位置,少进球,多组织,大概是像皮尔洛后来那样踢,但我不想勉强。”
足球政坛的权力游戏
“退役后,我考虑过彻底告别足球,却很快接到了国家队的电话,他们邀请我去执教。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没有教练证、没有经验,但我又没法拒绝。于是,我成了法国国家队主帅。在那之后,我又受邀成为1998年世界杯的组委会主席,他们希望能借鉴1984年法国欧洲杯的组织经验,所以就找到了我。那也是命运的安排。”
“因为组织法国世界杯的缘故,我与国际足联有了更深的接触,也认识了布拉特。有一次在新加坡,他问我:
‘你想不想当国际足联主席?’
我回答:‘不,我不想。’
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当国际足联主席意味着什么,我忙着组织世界杯,不能兼顾别的。”
“不过,后来我成了布拉特的顾问。也是那段经历让我明白,要想在足球世界里有真正的“分量”,你必须有合法的权力来源。这种合法性,来自选举:如果你只是顾问或秘书——那是被任命的,没有真正的权力;但如果你是通过选举获得的职务,那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决定参加欧足联的选举,后来也竞选了国际足联的席位。几年后,欧足联主席宣布将离任,于是我就加入了竞争。当时的情况很复杂:那位主席(约翰松)原本表态要卸任,结果却食言了,我本该大获全胜,结果以27-23险胜。”
回忆起那段时间,普拉蒂尼百感交集。相比之下,此前的球员生涯和早期的从政经历,于他而言要开心得多。采访者利卡里提问:对普拉蒂尼足球生涯影响最大的三个人是谁?得到的回答如下:安托万·雷丹,他是我在南锡队的教练,那支球队的灵魂;雅克·朗贝尔,他是1998年世界杯组委会的总干事,一个完美的组织者。
两份礼物与一个号码
另一个呢?普拉蒂尼没说,但答案并不难猜。1991年,贾尼·阿涅利庆祝70岁生日,将场地选在了巴黎的马克西姆餐厅,普拉蒂尼带着一个特殊的礼物赴会:他的第一座金球。
“这真的是纯金的吗?”阿涅利笑着问道。
“别开玩笑!如果真是纯金的,我就自己留着了。”
4年后,在普拉蒂尼的40岁生日宴会上,阿涅利也带来了自己的礼物。一个小足球,铂金的。真正的“普拉蒂尼”(注:普拉蒂尼的姓氏,在意大利语里有“铂金”之意)。
时至今日,很多尤文球迷企盼普拉蒂尼的回归,或许是因为他们支持的球队正在陷入一个重建循环,几乎永无止境。对此,普拉蒂尼的回答很现实:“有些爱不会重来。此外,如果真的能够重归足球世界的管理层,我想为整个足球界的利益而努力,而不是为某一支球队。”
普拉蒂尼留下的尤文10号,也在许多年间换了不少主人。他谈到这一号码的象征和变化:“贝利、马拉多纳和巴乔,他们更像是9号半。我是个中场,更像真正的10号。”也正是因此,普拉蒂尼认为齐达内才是自己的10号接班人。“皮耶罗是我之后的尤文象征?球迷们确实是这么说的。迪巴拉用侧卧的进球庆祝致敬我?我很感谢他。博格巴很好,但他其实也不是个10号……耶尔德兹?我其实不认识他,他是10号,但踢的是边路。这也是足球的当代趋势——原本属于传统10号的创造力,越来越多地被放在球场的两翼。看看罗纳尔迪尼奥、梅西、内马尔……”
“尤文给我的,比我给尤文的更多。”普拉蒂尼如是说,换回全场的一片掌声。“现在的很多球员喜欢说,希望将自己的名字写进俱乐部的历史。我不太喜欢这样的表述——你要做的只是为俱乐部全力征战,至于是否能够载入史册,决定权在球迷。”在经历了所有这些之后,普拉蒂尼是否也会后悔?“不会,我太过骄傲。即便是1982年世界杯与德国那场3-3的半决赛,我们最终在点球轮盘赌中输了,但那是我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晚,你无法想象那种情绪的震荡:从狂喜到绝望,从希望到愤怒——一切都发生在两个小时里。即便是在音乐、戏剧和电影这些介质中,你也无法获得这样的情感密度。”